温馨提醒:系统正在全面升级。您可以访问最新站点。谢谢!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汗衫,摇动着伟人头像下写有“摇滚湘军”红色旗帜的纹身男,正站在离舞台最近的那处监控器旁边三米左右的地方,狂喊“牛逼”,为台上的乐队声援打气。舞台摄像机在他身边停留了几秒,因为一直在运动所以监控器在画面中有些模糊,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时候监控器四周白色的 LED 补光灯还亮着,浩南看在眼里。
“还有别的吗?”他问。
实习生女孩又快进了几下时间轴,无非就是一些给音乐节观众的表情特写,偶尔扫到了几处摄像头的,但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实习生女孩小声呢喃了一句,点开文件夹里的“2014082417_02.mp4”,迅速地拖了几下时间轴。
画面中白色的监控器柱子,还是刚才第一次看见的那根,但柱子底下站着的人,却显得和音乐节格格不入。那是一位穿着职业西装,梳着偏分头的中年男人。他伸直了手臂,露出白色的衬衣衣袖,举着一个灰色的大喇叭,尽可能地在贴着监控器,像是在为监控器“播放”着什么。而监控器镜头周围的 LED 补光灯,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之后,竟然熄灭掉了。
这一幕简直像魔法,浩南不敢相信,露出惊愕的表情。画面里的中年男人意识到自己被拍到了,忽然也一脸惊愕,然后尴尬地笑起来,在画面中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特搞笑,这个人穿着西装,举着个大喇叭给监控器听,不知道他在干嘛……摄影师可能觉得他在搞行为艺术吧,就让他‘上墙上墙:让人物出现在舞台 LED 视频墙上。’了。我还想着提醒高老师剪进片子里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很显然,这不是什么行为艺术,但这喇叭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可以破坏监控器?浩南一头雾水。
“你们这些视频我现在要征用了,昨天和今天,所有机位的全部文件都要,等之后办完事情再还给你们。”
他一边给现场电视台导播车里的三人吩咐,一边拨通了林立莲的电话。
“林队,是我。破坏监控器的关键线索找到了,看上去不是激光,是一种别的什么工具吧,像是那种‘大声公’扩音器。对,我也不知道什么原理,也许超声波之类的?对,是个男的,个子不高,穿灰色西装……人是从舞台这边的摄像机里找到的。等下市局那边,视频侦查大队会来人吗?我现在要了电视台的视频存档,监控没有了,他们拍了挺多的,虽然集中在舞台这一边,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其他有价值的影像……这个人的身份识别也得辛苦视侦他们了。对,我感觉和咱们的案子关联性很强……”
他用肩膀夹着手机,下意识地继续播放舞台摄像机拍到的画面,突然,一阵电流从键盘和手指间流过,让他全身的汗毛倒立。这男人的长相当然谈不上多面熟,但实在好像又没有那么陌生,仔细看看他的灰色西装,西装肩部有些过于紧凑的剪裁,血渍晕染的画面便开始在脑海中慢慢浮现。
“林队!等等,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应该就是死——”浩南吞了吞口水,幸好没有鲁莽,换成名字说出口,“黎万钟啊。”
“诶!我昨天看到过这个人咧,也认得他那个喇叭,”刚才还在大声骂人的胖子冷不丁出现在浩南身后,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昨天下午我在车外抽烟,正好看到他拿着那个喇叭,从后台里面走出来噻。”
1.4a(1992 临澧)
天很黑,但星星很亮,像是被谁零零散散撒在天上。
周启森走累了,坐在柏油公路旁,一棵大杨树下休息。他一边找最亮的那颗星星,一边在想《水浒》中的“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
打书匠说过,梁山泊那一百零八位好汉,都是天上的星星下了凡。他就想,自己会不会其实也是哪颗星星变的。
在他小时候,父亲周友吉出门去给丧葬的人家做打镲演奏的帮活,时常会把他也一起带上。
参加葬礼除了混一顿酒席好菜,他最期待的是可以在夜里听打书打书:一种流行于湘北和鄂南边界地区的汉族民间戏曲剧种,又称“湘北大鼓”,“澧州大鼓”。。打书匠们拿着系了红绸缎的鼓槌,一边敲着一面小鼓,用抑扬顿挫的腔调,要讲一整夜故事,来陪守灵的人们打发时间,送亡者上路。村里最出名的打书匠拿手的故事有两类——作为小孩子的周启森不喜欢他讲那些秀才和小姐偷情的下流故事,就喜欢听他讲《水浒》好汉。
但因为大人的爱好和小孩子们正好相反,打书匠更愿意讨好他们,往往就偷情讲得多,好汉讲得少。
《水浒》的好汉故事中经常死人,周启森现在已经不怕了。
但是在记忆中,小时候的自己,对于“死人”是非常害怕的。邻居的大哥哥总是给他讲述人死之后的可怕,说尸体会变成僵尸,从棺材里坐起来,变得力大无比,见到活人,就用尖尖长长的指甲,戳烂他的喉咙。
6 岁那年,父母带他参加亲戚的葬礼,他知道屋里有死人,吓得哇哇大哭,怎么也不肯进门。父母硬逼着他进去磕头,拼命反抗也没用,往外跑又被抓住揍了【创建和谐家园】拖回去磕头,来来【创建和谐家园】两三次。于是周启森看见那尸体躺在竹床上,脚下燃着一盏煤油灯,穿着黑色的布鞋、布裤和布衣裳,脸上盖着一块花手帕。手和脖子,凡是漏出来的皮肤,都是惨白的,散发出逼人的寒气。明明心脏“咚咚”跳得好快,全身的热血都冲向脑门,却只感觉到浑身发冷。
两腿一阵温热过后,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尿了裤子。
明明是葬礼,灵堂边有人哭得那么伤心,他却听到门外有人在哈哈大笑,说一个小孩都怕得吓尿了,喊别人快来看。父亲觉得他丢人,从那以后要是接到白喜事的帮活,便经常带着他过去“练胆”。
他同父亲一起出发,替父亲拿着铜镲或唢呐,去到那些有亲人过世的家里。奔丧、停灵、守灵、入棺、出殡、下葬,一般待上两三天才能回家。有时父亲接的事离得远,在别的镇上,事主家里下葬或者结钱拖沓了,也会像现在这样,在披星戴月的晚上,走好几公里回去。
但周启森知道,如今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家了。
每次到场之后,父亲会去同其他共事的人一起演奏,周启森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主人家也会赏他一杯茶水。他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那些宾客进灵堂来,磕头、痛哭、叫喊、瞻仰,然后出去外面的大棚入席吃饭,等着晚上守灵。
在夜深之前,宾客们的酒席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主人家也会招呼葬礼的支客师、邻里帮手、道士和父亲这班乐师吃饭,周启森便也跟着入席,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好菜。碰上富有一点的人家,还有他最爱的辣椒炒肉丝可以吃,那是自家过年也难得吃上的美味。不过周启森总会注意到,有个同父亲一起做事的鼓匠,每次在别人抢着夹肉丝的时候,他都不怎么动筷子。后来,也听到其他人问鼓匠:“为什么每次去红喜事的酒席,你那么爱吃肉,白喜事的酒席却不吃?”
鼓匠朝着灵堂的方向看了两眼,说有自己是因为有次听人讲过一件事,就再也不在白事上吃肉了。
别人问鼓匠是什么事,他就举着筷子告诉大家,是 1960 年,在澧县如东那边,发生过人吃人。一个叫刘家远的农民,穷得揭不开锅,过年的时候杀了自己快要饿死的小孩,煮来吃了顿好肉,还声称“这辈子终于吃了一餐过瘾的肉”。
这件事情让鼓匠听得不舒服,从此以后,就没了在葬礼上吃肉的胃口,因为离死人太近了。
虽然大人们都啧啧感叹,周启森也觉得害怕,但鼓匠这种通过联想产生的厌食感,却没能传染给他——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辣椒炒肉丝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不仅如此,父亲的“练胆”也确实有效。见惯了几次死人之后,周启森真的也就不再恐惧了。死人并不会变成僵尸,长出长长的指甲,戳破活人的喉咙,也从来没有把谁怎么样,哪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去得多了,他对于葬礼这回事有了自己的看法,甚至上升到对“生死”的感悟。
他发现几乎所有的葬礼,除了主人家真正亲近的几个人,那些远亲和邻居也喜欢轮流来哭,但是哭完了好像并不是真的那么伤心,擦干眼泪就去吃饭了。等到了晚上守夜,大家坐在烧着火盆的棚里,还会被打书匠的下流笑话逗得哈哈大笑。而死人一动不动地睡在灵堂里,任凭他们哭天抢地或者笑得喘不过气来,也不作任何回应。
父亲以前常常与周启森提起自己的工作,自称虽然地位不高,也不太挣钱,却很重要,让他不要小看自己。父亲讲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押往地狱重新投胎,但刚上路的时候总是留恋人间,舍不得走。所以,葬礼上才需要他们这些“渡亡人”来敲锣打鼓吹唢呐,送死者一程。
但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上课讲放牛娃小英雄王二小的时候,也讲到过生死,却和父亲的看法有很大出入。她说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渐渐地,葬礼去得多了,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那些死人总是沉默于悲喜交加的夜晚,让他在心底更愿意相信老师的说法。
“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1.4b
上完初小初小:我国部分地区曾用到的小学划分方式。一至四年级为初级小学,简称“初小”。五六年级为高级小学,能同时提供两种小学教育的学校被称为完全小学,简称“完小”。之后,周启森到镇上的完小读书,父亲去葬礼做事,就很少带上周启森了。
除非正巧周末,或者遇上学校放假,周启森还是愿意跟着父亲出去。
刚进完小的时候,周启森对自己未来的出路充满了信心,他央求父亲,如果自己成绩好,每次期中、期末考试能一直保持全班前五,就送自己去读初中。尽管父亲有所犹豫,还是同意了他的约定。他也刻苦用功,努力抱紧自己的出路。这是完小的老师第一堂课就告诉他的——如果不想当一辈子农民,想要过上好日子,就通过读书走出农村。
“你们要读初中,读高中,还要读大学,读书是农村人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
周启森喜欢读书,语文和数学,他都喜欢。但他也喜欢很多别的事情,帮娘亲上山捡柴禾和松针、和邻居伙伴去河边的石头里翻螃蟹抓乌龟、一起去河中捕鱼……但最喜欢的事情,他谁也没有告诉过——还是陪同父亲去各种各样的葬礼。
他喜欢观察那些人对于亲友逝世的反应,喜欢混点肉吃,更喜欢陪着人们一起守灵,听一整夜的打书。
然而如今,这些记忆已经变得遥远。
周启森没有机会再去以跟随父亲见死人的方式获得这些享受,是从 1990 年开始的。
1990 年新年之后,父亲出门做事,再也没有带过他。
风把柏油公路边的狗尾草丛吹动,坐在树下感觉到冷,他紧了紧衣服,想到这个家也是从那时开始瓦解的——那是一段抹不掉的记忆。
大年初三,一家人坐慢慢游慢慢游:90 年代,部分湘北地区流行的一种廉价载人交通运输工具。前部由摩托驱动,后部为有遮雨棚的载人车斗,两边设板凳供乘客就坐。因动力小,速度慢,故称“慢慢游”。去叔叔家拜年。虽说父母因为过年没有买新衣服的事情争吵了一路,但周启森仍然很期待。
周启森喜欢去给叔叔家拜年,叔叔家里不仅条件好,去了有鸡有鱼还有肉,而且叔叔大方,每次会给他两份压岁钱。一份多一些,是父母知道的,回家了会被要求“交公保管”;另一份少一些,是叔叔悄悄给的,叔叔让他自己留着买点东西吃,这也是周启森一年到头,唯一能拿到零花钱的日子。
那天午饭间,一个表亲伯伯喝醉了酒,周启森的娘亲正要好心帮他盛点饭吃,却被他拉住了手。
他问娘亲,最近是不是经常去修梅那边?
周启森呆呆地看着两人,没等娘亲回答,他忽然借着醉意大声告诉亲戚们,听人说娘亲在修梅镇那边和别的男人玩得好,问娘亲是不是真的。
娘亲骂他胡说八道,他却不依不饶,指着父亲鼻子笑父亲不上进,挣不到钱,屋里姑娘都快玩丢了。
周启森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就看向父亲,只见父亲从脑袋到脖子都红成了酱色,腮帮子鼓着气,眼睛瞪得像一头牛。
周启森以为也喝了挺多酒的父亲会动手,甚至在暗暗希望父亲动手,狠狠扇他的臭嘴。但父亲只是紧紧攥着自己放在饭桌上的拳头,一言不发。
周启森气不过了,想要亲自骂那个表亲伯伯,却被婶婶拉到一边,让他大过年的,别跟一个酒醉佬吵。
后来那个酒疯伯伯被亲戚们数落着赔了礼道了歉,称自己是喝多了胡言乱语,父亲才渐渐松了手,闷声吃菜喝酒。
周启森记得打书匠那些偷情的下流故事,纵使情节千回百转,最后也一定会以悲剧结尾,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明明大人们听着,都笑得很开心呀!
但他清楚地知道,娘亲在外面偷男子汉的消息,让这个本身就紧绷的家庭彻底崩溃了。
那天晚上从叔叔家回去,父母在邻居的声声炮竹中,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尽管吵架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也曾摔过东西、出过手脚,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父亲揪着娘亲的头发往墙上撞,大声辱骂。
“通你的娘的!狗【创建和谐家园】入的!你不要脸!你不要脸!”
娘亲也不甘示弱,一边用脚尖踢父亲的小腿,一边回骂。
“我通你的娘!通你的娘的卖麻批!生了你这个疯子!”
周启森站在一边,轻声地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却只得到父亲的迁怒。父亲翻手给了他一巴掌,抄起手边洗衣的棒槌,说要把他们母子俩一起敲死了算了。
那棒槌在周启森的身上砸了两下,又砸向娘亲。煤油灯在八仙桌上静静燃烧,照得他们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是在演皮影戏。
这是周启森第一次觉得死这个字,和自己放在一块,有多吓人。
他忽然很害怕父亲真的是要把自己敲死,禁不住浑身发抖,大哭起来。父亲听到他哭,又来拿棒槌揍他,叫他不准哭。
“跟你娘一样没用!你还不嫌她丢人是吧!”
这时娘亲却吼着,让他继续哭。
“给老子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让隔壁左右都晓得,你爹是个鬼疯子!自己没点批本事,穷得夹卵!就会在家打女人和小孩!”
父亲又准备去揍她,却真的听到有人来敲门了。
“友吉啊,友吉?”
“哪个?”父亲压抑着怒火问。
“友吉……”邻居在隔着门劝说,“你不要这么搞,大过年的!桂芳嫁给你也不容易,夫妻之间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实在不听,我去村委会找方书记来了哦。”
周启森现在回过来想,邻居也是个聪明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旦村支书出面协调,那就等于这桩丑事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好面子,丢不起这个人,只得慢慢丢出去一句:“好,没事,不吵了。”
父亲也不是在骗人,确实没吵了。
这一夜,一家三口没再多说一句话。
周启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娘亲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没有光彩,一动不动盯着门口。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夜屋外竟下起了雪,地上苍白一片,干净又整洁。
母子两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很久很久。
雪花轻轻飘了一整天,落在地上越积越厚,没有脚印。
好像从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回来过。
1.4c
现在,周启森觉得自己不能一直坐了,得继续上路。
他撑着杨树站立起来,手压着粗糙的树皮有些疼。打算走去哪里?他的计划是到少林寺出家。
家里的挂历上介绍,少林寺在河南的嵩山。所以他准备一直向北,穿过湖南和湖北。他弄不清楚那么多陌生城市的地名,但又觉得没关系,认为自己只要跟着北斗七星的方向走,就总会到达少林寺的佛门。
他甚至想好了,怎么在寺前久跪三天,来通过老方丈的考验。想好了如何交待自己出家的原因:他打算告诉方丈,自己本来是想成为梁山泊好汉的,但是梁山泊已经不在了,如今只能投靠少林。他也知道少林与世无争,佛门清净,必先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他明白需要先诚心坦白罪过,才能丢掉旧的名字,得到新的法号,重生成为好人。
这些都是喜欢看连环画的同学给他讲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到了少林寺,就把自己杀害父母的所有罪过都告诉方丈。
这些罪过该从哪里说起?周启森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个问题。
自父亲大雪的那天之后回来,周启森已经习惯他越来越频繁的醉酒和越来越凶狠的打骂了。从扫帚抽到椅子砸,从【创建和谐家园】疼到胳膊腿脚伤再到鼻青脸肿,有时候伤在娘亲身上,有时候伤在周启森身上,一开始娘亲还会在他挨打的时候过来护着他,次数多了,也懒得护了,反正都要挨打。
周启森整天提着心吊着胆,害怕回家又闻到酒味,又要疼。但后来疼了好,好了又疼,到最后其实也就不那么疼了。
有一天,他感觉自己“顿悟”了一个其他小孩都不知道的秘密——挨打能有多疼呢?最多也就是被打死。但是他在葬礼上看了太多的死,再熟悉不过——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了百了。
周启森几乎是在想通这个道理的刹那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命其实很轻,轻得就像水,可以非常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