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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a(2014 长沙至澧县)
“我们放点歌吧。”
红色马自达从长沙西收费站上了高速,浩南打开了车载歌单,从一首 Eagles老鹰乐队的《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馆》开始,又到了 David Bowie大卫·鲍伊的《Space Oddity太空怪人》,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听了几首歌,一个字也没说。
“这首你都有啊,这么小众……”直到放出 Galaxie 500星河 500 乐队《Tugboat拖船》的前奏,罗门终于感叹了一句,“平时没怎么坐你车,你听歌品味还可以的啊,和我对路。”
“是吗?”浩南想忍住笑意,但还是微微笑了笑。
罗门说,张伟的车里就都是些情情爱爱的流行歌,很难找到几首自己喜欢听的。
“我可没你专业啊,随便讲。我觉得听歌就跟品酒似的,它得经过时间的沉淀和酿造,一代又一代的人去理解和发酵,才能出来那个味道,留下的才是最好的,你说是吧?再一个呢,它也有点像旅游,你是为了去借助它,体验一种陌生的文化和心境,对不对?所以我很少听现在的一些新歌,也很少听中文歌,太熟悉了没意思,就喜欢听一些国外的老摇滚乐,还是这些歌经典、耐听。”
“也挺好的。”罗门点点头,声音有点疲惫,没有去反对他对音乐品味的理解。
“那你呢?”
“我什么都听一点吧。国内的、国外的、新歌和老歌,听得比较杂。摇滚肯定听的、民谣、爵士也听一点、古典和电子,一些没有歌词的,流行和嘻哈也听一点。”
“你还听嘻哈啊?那我真的没想到。”浩南扶着方向盘嚼口香糖,说感觉玩嘻哈音乐的小孩子们都挺幼稚的,是一种对国外流行风尚廉价的跟风模仿。
“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听到过好听的。嘻哈音乐的起源其实并不幼稚,和摇滚一样也有强烈的底层呐喊和反叛精神作为发声内核,只不过到达国内之后,很多时候被不少只追求‘酷’这种外在感觉的爱好者们掩盖了,让人觉得嘻哈就是嘻嘻哈哈。毕竟不同地方的人,生活的环境和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是挺难的。”罗门谈起自己的见解,“但是其实音乐这种东西啊,它本身是用来沟通的,包容性是很强的。从创作者的角度,没必要非得谁杀死谁,谁把谁比下去,都是可以共存的,甚至可以相互共鸣。”
“你是说音乐不分好坏吗?”从一个听众的角度,浩南似乎没太懂罗门的意思。
“具体到每一首歌来说,当然也分好坏,但是它不应该在类型或者年代上分贵贱。而且好坏这个标准也是由每个人的喜好来评定的,它不存在绝对的公论。”
“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好音乐多吗?”
“当然多啊,太多了,只要愿意敞开自己去听,好音乐多到听不完。”罗门脱口而出。
“那我就还挺好奇了,既然你觉得好音乐都多到听不完,为什么还要去搞音乐创作呢?我们平时的工作也这么累。”
浩南总喜欢聊些有的没的,但罗门也知道,高速公路的风景单调又无聊,如果不聊天,开车的时候很容易睡着。
“搞创作主要还是从自我出发的,人总得有点爱好吧?你看我们的工作,经常要面对那么多社会的暗面,压力还挺大的,我性格又比较内向,不善言辞,玩乐队就成了我的一个表达的出口。”
这种问题罗门其实已经回答过几百遍了,每次一些新认识的同行都会好奇,为什么一个警察想要来组乐队,不温不火还玩了这么久。
“你觉得创作音乐难吗?我以前也有过这方面的冲动,也买过一把吉他,但是感觉很难被别人认可,就放弃了。”
“我觉得难,但是搞创作首先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吧。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和信任是很难,人与作品之间的理解和信任就更难了,”罗门说,“譬如你写了些自认为纠结和复杂的悲剧吧,但大多数人想看的其实是【创建和谐家园】。他们把你那种不可说的心情,全当成表达的弊病,只觉得你辛辛苦苦,给他讲了个不够格的笑话,这样的事情总是没法避免。”
“那崔远的音乐好吗?”
浩南调低了车内音响的音量。
“老实说,在我看来挺好。讲白了,对于一个音乐人来说,除了技术这种硬指标之外,最重要的能力也许是共情。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情绪的方式,传递给他的听众。就像你喜欢这些老摇滚,你当然也有刚才你自己分析出来的那些理由,但它肯定不是这么绝对理性的。对这种音乐的喜欢,会有你的心事,你的情绪和潜意识在那里。张伟为什么喜欢听流行歌和情歌?当然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渴望得最多的,就是爱情咯。你听老摇滚就复杂一点,也许是有一些社会批判的心情在里面?渴望突破什么?或者对自我现状不满,希望有某种改变?不一定准啊,我瞎说的。”讲到音乐,罗门来了精神,侧了侧身子,甚至比划起双手,有了肢体动作,加大了音量,“那么换个角度,厉害的音乐人是怎样的呢?是能通过各种节奏、音调和旋律,来理解你的情绪,与你的脑袋产生共鸣,让你感觉那些东西是真的穿过了你的身体,把你的心脏和大脑皮层给抚摸到了,老崔是有这个天赋的。”
“所以他情商很高?”浩南是这么理解的。
“这和情商还不太一样,情商是一种自我管理情绪的能力。我觉得应该是一种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和理解。”罗门解释道。
“那你怎么看崔远去杀黎万钟这个事,你觉得可能的真相是什么?”
罗门沉默了很久,看着挡风玻璃外,不停变换的距离指示牌,并没有直接回答浩南的提问。
“我给你讲个事吧。去年冬天的时候,我们乐队想写一首新歌,我们即兴排练的时候呢,老崔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动机,我们几个都觉得挺好的,我很认真地完善了曲子,写了词,大家一起做了编曲,一直在打磨,本来准备这次音乐节的时候首演的。没想到的是,今年春末的时候,网上有个小有名气的乐队发了一首新歌,和我们那首歌的主要动机一模一样。我们还听吃惊的,稍微一打听,这个乐队的贝斯手,和本地的一支乐队玩得好,而那支乐队正好是租了我们的排练室搞排练的。后来我们回忆,当时搞排练的时候,那个贝斯手可能正在外面等他朋友们收拾乐器,听到了我们的排练。然后我们联系上了对方,想问问是个什么情况,人家一口咬定这首歌是他们自己在成都排练的时候即兴想出来的,说拿人品保证,反倒怀疑我们是不是想碰瓷。你怎么看这个事情的真相?”
“你一个搞刑侦的,这点证据链查不出来?”浩南揶揄他。
“我们有证据,人家也有啊。我们乐队人平时挺忙的嘛,毕竟不是全职玩这个的,最早的一次想在电脑上把这个动机录下来,是一周以后的第二次排练。人家第一次在电脑上录这个动机,比我还早三天,歌的 demo演示、小样。都快写完了。你怎么比?”
“还有这种事……那最后怎么办?”浩南笑了笑,没想到这种小事还能难倒一位刑警。
“还能怎么办,不唱了咯。所以你觉得这件事,除了我们乐队自己的几个,大多数人更愿意去相信谁?有时候真相不真相的,真的很难讲。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怀疑自己了,你说我们办了这么多案子,真的每一次都找对了真相吗?”
“想什么呢?”浩南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轻轻拍了拍罗门的膝盖,严肃起来,“这肯定还是不一样的,至少在办案子上,我们的心态会严谨许多啊。我看得出来的,你现在很纠结,可能内心还是很难接受崔远这个事实,觉得案子另有隐情,对不?”
罗门摇摇头,揉揉眼睛,给浩南讲了另一个故事。
“我这几天其实也一直在反省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读小学时候的一件事。我小学时候吧,成绩还挺好的,人缘也好,老师喜欢我,和班上同学关系也都不错。有一次放暑假后开学,老师交代我们第二天把暑假作业带过来,要统一检查,结果第二天有几个同学没带,我也没带。老师就说给我们宽限一天,再不带就要拿竹条打手心了,没带作业的同学要吃‘竹笋炒肉’。可是还是有少数几个同学没带啊,我也在内。老师对我很失望,怒发冲冠,就把我叫到讲台上,拿竹条打了我的手心,问我为什么不带?
“我告诉他,我昨天回去找了呀,没找到,可能是掉在乡下奶奶家了。他一听就来气,狠狠拿竹条抽我,说我撒谎,让我吃‘竹笋炒肉’,还问讲台底下的同学们,相不相信我的这个理由?全班同学都小声表示相信,他就更气了,说这种鬼话你们也信?又狠狠拿竹条抽了我一遍,大声告诉同学们,说我肯定在撒谎,根本就没有做暑假作业,是在找借口骗人,还要打电话叫家长。”
“这么可怜?你也太惨了,我小学还从来没被老师体罚过……”浩南问,“所以真相是什么?你暑假作业到底写了吗?”
“啊——”车途还很漫长,罗门举起手臂,伸了懒腰,打了个大哈欠,把头枕在座椅靠背上,打算小憩一下。
他闭上眼睛告诉浩南:“没写。”
“后来老师真给我爸打电话了,我爸当时其实知道实际情况,但是他怕丢人,就说我讲的话是真的,作业本确实掉乡下了。同学们都觉得老师很过分,不应该那么打我骂我,我还真把所有人都给骗到了,免了一顿更粗暴的皮肉之苦。但是从此以后啊,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管谁说的话,听起来有多可信,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在撒谎。”罗门问浩南,“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嗯,”浩南赶紧点点头,“明白。”
3.5b
罗门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下高速了。
映入惺忪睡眼的,是典型的县城街景。路边的建筑多比城市里要旧一些,矮一些,仿佛很久没被清洁过的老家具。路上的汽车尾部大都挂着“湘 J”牌照,也有很多农用车和拖拉机在跑。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上的不少人皮肤颜色都很深,看着像是经常在烈日下过生活的样子。
不过澧县的街头门面也到处都开着米粉店,这一点和长沙还挺像的。
“你知道她家地址吗?”
“知道,导航上定着位呢。”
浩南说,就快要到了,然后打方向盘,驱车驶入一条小巷,开了近百米之后,在路边停好车。
“162 号……”
这巷子里都是独栋的私房,浩南留意着每家墙上门牌号码的金属牌。
罗门拍拍他的胳膊,指着一个出门来张望的女人,她的头顶上,正好是蓝底白字的 162 号。
“你们长沙来的?”女人看着他们的湘 A 车牌。
“你好,我们长沙岳麓区公安局的。”浩南上前和她握手。
“没想到你们今天就到了……”女人轻轻和他的手握了一下,转身去拿一个方方正正,被棕色编织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他们。浩南在手上轻轻掂量了一下,好像还有点沉。
“您好,我们可以进去聊两句吗?”罗门看她好像没有邀请进门的意思。
女人犹豫了一下,勉强说可以。
“就这么进来吧,不用换鞋了。”女人往后退了两步,让出空间让两位警察往里走,“但是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儿子快要回家了。”
女人把手扣在腹部,虽然有所犹豫,但还是交代了一声:“我儿子还不知道我前夫的事,暂时没告诉他。他现在读六年级了,明年就小升初,成绩还可以,打算考九澧实验中学的,怕影响到他学习,可不可以……”
“没事,我们就随便聊几句,了解一下崔远这个人的过去,很快就走了。”浩南打量着房子,望着一台被布罩遮住了上半部分的缝纫机和女人套近乎,“哇!我家以前小时候也有这个东西,都老古董了。”
女人看浩南这么好说话,脸色也宽慰了一些,招呼两位在木沙发上坐,又去厨房洗了两个白瓷杯,给他们泡茶。
“这缝纫机是我前夫养母的,这房子本来也是她的,都是老古董了。”
窗外的夕阳洒进来,橙黄色的光,在蓝布上投下斑驳的青色。缝纫机只能看见踏脚的部位,结着厚厚的灰,确实有些年头了。
“我没见过她,九几年的时候出车祸死了,继承给了我前夫。他和我离婚的时候,又把所以的东西都让给了我和孩子,相当于净身出户。”
“那这房子有蛮老了,”罗门摇头晃脑四下环顾,又盯着那缝纫机出神,仿佛在体会,崔远住在这里的时候的感觉,“看不出来啊。”
“我再婚的那年,重新简单装修了一下,换了门,之前都被白蚂蚁啃了,再就重新刮了下墙。”
“哦,那你现在的生活感觉怎么样?”
罗门看着女人的脸,有一种全职太太的温和与疲惫。
“啊?”女人没有反应过来,罗门这才察觉到问得唐突了。她并不知道自己之前就认识崔远,还是很好的朋友,更不知道,崔远曾和自己聊起过她。
“还好,马马虎虎过日子。”惊诧过后,女人归于平静,可能把罗门的问询当成了一种好奇。
“我其实觉得挺吃惊的,他不应该变成这样一个坏人。”女人的话虽然有着很重的澧县口音,但讲得很真诚,“虽然他是抛下了我,但是我能有现在的生活,是他的功劳。住的房子,包括我和现在的丈夫开的店子,那个门面,本来都是他的,都给我了。”
“你们开的什么店?”浩南问她。
“在棚场街那边,开了一家卤味店。本来那个门面,我前夫之前是开开影碟出租的,我们离婚以后,我一个人又不太会打理那些,影碟店生意也不好了。后来遇到现在的丈夫,他厨师职业学校毕业的,我们就想改成餐饮,不过那个店面又小又老,还年年说要【创建和谐家园】,搞不了大生意,就开了个卤菜店先混着,生意还可以。”
“那地段听上去还不错呀,【创建和谐家园】可以拿不少钱吧?”浩南的语气中带着点羡慕。
“还可以,还可以。”女人有点不好意思。
“你前夫可真大方,你们当时怎么想到要离婚的?”
女人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木楞,一边回想一边说,那时候自己老是找他吵架,觉得他不是真的在乎自己。
“他对你不好?”浩南好像不太理解这个“在乎”是什么意思。
“他对我和孩子都还不错,但是我感受不到他的心情,好像那只是出于一种责任。”女人摇摇头,“没有心你知道吗?”
浩南显出一个更为疑惑的表情,罗门正要张口试图给他解释这种感觉,却被他伸出手示意打断了。
“所以是你找他离的婚?”浩南继续发问。
“他受不了我那个样子了,主动找我离的。本来我以为没有到那个地步,他却非常坚决,而且条件……就像你说的,非常大方。我思来想去,不止是为了自己考虑,还有孩子的将来,就同意了。”
“那你和崔远是怎么认识的?”浩南抠抠鬓角。
“我老家农村的,以前在金龙玉凤酒楼打工,宿舍里有一台电视和影碟机,我们几个打工的老喜欢去他店子里租影碟看,去得多了,也就认识了。”女人把头扭到一边,“我们那时候都没怎么谈朋友,是奉子成婚,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我想错了。”
“你对他小时候的事情知道多少?他被养母收养以前的家庭,和你说过吗?”
女人摇头,说崔远从未和她提起过以前的家庭。
“爸爸!”忽然,门口一声响亮的喊叫,罗门循声望去,看到崔远的儿子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急冲冲地往里跑。
他的眉毛和眼睛,几乎和崔远长得一模一样,看到是两个陌生人,突然多了怀疑的神色。
“爸爸今天怎么可能这么早回家,还在店里做生意呢。”女人冲儿子笑了笑。
“啊……我想吃爸爸做的饭了!他还说今天给我带卤鸡腿回来的,我明天要带学校去吃的,食堂的菜越来越难吃了,像猪食!”小孩似乎是有些泄气。
“你这孩子,懂不懂礼貌?”女人给两位警察使了眼色,“这两位是爸爸在外地的朋友,叫叔叔。”
“叔叔好!”
“小朋友你好呀。”
“刘近小朋友,你好。”
浩南和罗门分别同崔远的小孩打招呼,女人盯着罗门的眼睛看了一眼。
“那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等下次他在家的时候,再过来?”浩南很识趣。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女人说。
3.5c
罗门和浩南戴好手套,把崔远寄回来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在澧县公安局借给他们的办公室内,还有另一位当地做痕迹检测的同事陪着他们。浩南提议今天回去太晚了,不如就来这边公安局拆掉,把结果告诉林队,然后今晚找个招待所住下,伺机而动,说不定这边还有其他任务要接着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