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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一次接触这等身份的女子，还是这样的心性，这样的胆量，也不知单是她一人如此，还是青楼魁首皆是这般，清水出芙蓉。
应该不是吧，他合上双眼，心头掠过那些觥筹交错。他虽不近酒色，旁观过的却不少，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纵然难掩倦容，眼底依旧透着一股世间难寻的清气。
“几时入的门户？”
“八岁。”
“几岁梳弄？”
“十四……”
“现下芳龄？”
“一十九岁。”
他一番问完，少女已经把头埋进了膝盖，他自知失礼，又怜她孤苦，心里好像有把钝刀在一下一下割着、磋磨着。他恍惚觉得，眼前少女本该有另一副模样，被人捧在手心，娇宠着长大，欢笑也好，悲痛也罢，无论何时都是畅快的、洒脱的，就像隅中的白日，灿烂而热烈。
“可曾想过脱身？”
“谈何容易。”少女冷冷一笑，反问，“我看先生模样，想是从未去过花街柳巷，甚至于……至今未经人事。”
先生哑然，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头一件也就罢了，后面的甚至……你如何看出这些。”
“见的男人多了，这些我一眼就知道。虽说不知先生为何尚未婚娶，可想来也是平素清心寡欲这方面又宁缺毋滥的，先生，后这一点上，我们风尘女子同你是一样的。”
“你胆子不小。”
少女扬起眉毛：“实话而已，怎么，先生不喜欢？而且照我说，先生这样的人才，男女之事皆是优中选优，我们呢，想挑个稍微中看的都不可能。实不相瞒，我沦陷欢场十一年，从没有见过一个男子，比得上先生万分里的一分。”
“你已讲到这一层了，我如何敢说不喜欢。”先生爽朗一笑，少女这番话实实地取悦了他。一时兴起，他便在琴艺上指点了她许多，因她天分实在难得，又教了她一套几经周折才得来的古曲。
次日，先生送她回到那座全城最大的青楼，还交给她两副药并一盒药膏，叮嘱她半个月内不得行房。
递药的时候，他不慎碰了她的手指，只觉有什么穿心而过，一时竟忘了移开手，闹得两人都红了脸颊。少女掩面笑道：“先生，清心寡欲虽好，可也要依从本性啊。”
“我……我是怕唐突了你。”
“我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唐突不唐突呢。”
况且，如果是你，我想我是欢喜的。少女别过脸，尽量让自己声音变得清冷：“先生，今天便到这里吧，药钱和衣服钱，等下我让人给先生送来。”
“姑娘。”先生上前一步，“我陪你进去。”
她昨日私自离开，现在回去鸨母定不会轻饶了她。两人一路走到门口，龟公一脸焦急地走来：“絮娘啊絮娘，你可算回来了，冯司马正生气呢，再晚点就要砸场子了。”
少女停下脚步，正要看先生，便听到他轻柔的声音：“一个司马罢了，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絮娘，这位是……”
“我姓谢，慕她丰采而来。”
一张银票递到他手上，龟公瞄了眼面额，看先生的眼神瞬间恭敬起来，他轻哂一声，随着少女走进大堂。堂上聚着十多个人，皆陪侍着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一脸横肉两眼浮肿，一看便知是被酒色泡软了骨头的官场蠹虫。
“絮娘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如临大赦般围过来，却发现她穿着一身剪裁粗劣的衣袍，身边还立了一个形容绝佳的素衣男子。
“絮娘，你这……”
鸨母皱起眉，刚想把先生拉走，冯司马便踱了过来，遥遥指着小商骂道：“好哇，你这小贱蹄子，我说一个出来卖的，怎么敢摆谱摆到我的头上，原是一早便有了姘头……”
“冯司马，请你自重。”
先生挡在少女面前，一手制住他动作，旁边几个打手想要上前，被他一甩衣袖轰在地上。
“你！”
“大衡律例，在朝为官者不得挟妓宿娼，不得仗势欺人，如有违背，轻者罚俸三年，重者免去职务终身不得再入官场。”
“笑话，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拿大衡律来管我？”
他正要上前，一柄剑便横上他的脖颈，剑未拔出，只看得到朴实无华的剑鞘，鞘上铸着两个雄浑篆字——开阳。这柄剑，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持有，也只有一人胆敢亮出。
“镇江侯谢闻，这个身份，够吗？”
收回开阳时，先生周遭已然跪倒无数。少女看着几乎变了一个人的他，膝盖不觉软了下来，却被他掐诀制住：“你站着。”
未几，收到他消息的刺史匆匆赶来，两人商议许久，索性当场开始问讯，将一应人等都按律处置，又顺藤摸瓜查出多起贪赃枉法之事，审到最后，刺史几乎已经瘫在椅上。
“还有一事。”
“丞相请讲，下官一定竭尽所能。”
先生轻轻瞥了少女一眼，笑道：“此事与公务无关，刺史不必如此紧张，说在这里，不过是想顺带把该办的办了。”
“鸨儿，我想为絮娘赎身，不知她身价几何？”
被他喊到，鸨母忙上前行礼，打他亮出身份，她就思量着这二人的关系，现在他明白提起赎身，只得咬牙说了一个五百两。
“丞相，实实不能再低了，絮娘是沛阴的花中魁首，平素单是陪酒便要十两银子，现在丞相看中了她，是她的福分没错，可也要给我这个做妈妈的留口饭吃呀。想我养她十年含辛茹苦，吃穿用度样样都比着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等场面话你且留在心里，看在我断了你许多财路的份上，我给你两千两，日后须谨记大衡律例，莫再行蒙骗百姓强逼良家贿赂官员之事，如若再犯，这花楼便不必开下去了。”
他冷着一张脸取出银票，因他出现在青楼，刺史也预料了这种情况，一早带来了负责户籍的人，几步路走完，少女便彻底从风尘女子变成了良家子。
走出青楼，先生看向摘去一应饰物，只用一根木簪挽着头发的少女，柔声道：“我现在给你三个选择，第一，回你父母身边，与他们共享天伦；第二，自立门户，我可以赠你三百两银子安家。”
少女悉心听完，低声问：“第三呢？”
“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结发妻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惊得她瞪大双眼：“妻子？先生，婚姻大事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儿戏的，您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您如果娶我这样一个人做妻子，只怕会引得天下人耻笑。”
“我不是儿戏。姑娘，我这样的身份，若是连婚姻大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岂不是更要被笑软弱无能。”
他低下头，自袖取出一枚玉佩，同他腰间那枚恰成一双。少女看着玉佩，眼底逐渐湿润，又听得他说：“此玉在我身侧多年，欲求有缘人相赠，久不得遇，今日幸得姑娘，终能物归其主。”
“在下谢闻，曾为大衡丞相，现窃居镇江侯之位，家有各类果树三百株，市心商铺十五间，虽不甚富贵，犹能足衣足食。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容在下托付终身。”
先生一字一句剖肝沥胆，少女流着晶泪接过玉佩，却被他最后一语说得啼笑皆非。
“哪有，哪有男子向女子托付终身的。”
“没有便没有，我做第一个便是。姑娘，你已接了我的玉佩，日后便是我夫人了。”
他拭去她脸上泪珠，又试探着伸出手，少女犹豫一瞬，紧紧扣了上去，两人牵着手走了好一段路，少女停下脚步，问：“先生，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
“先生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先生迅速摸了下鼻尖，呆呆地立在原地。险些忘了，絮娘二字是她的花名，现在已不能再用，她也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那，你本名叫什么？”
“我没有本名，我是父母捡来的孩子，叫什么全看他们心情。”少女偏了偏头，“先生博览群书，不妨为我取一个看看？”
“这……”
他沉思许久，忽然想起昨日那根断弦，若他没有记错，断的该是第二弦，看着她秋月般的小脸，脱口而出：“就叫小商吧，宫商之商，念起来好听，也契合你擅长音律这一点。”
“这么简单啊，我还以为先生会取个引经据典的名字。”
“怎么，不喜欢？”
“不不不，喜欢的，仔细想想确实好听，念起来朗朗上口。”
她握紧先生的手，观察着立在他身侧，不至太远，又确保不会碰到他。意识到她的动作，先生稍稍离近了些，伸手去理她的碎发：“小商。”
“先生？”
“我在想，若是早些遇见你，你现在会不会更好些。”
没有被养父母卖到青楼，更没有陷入泥淖十一年之久，而是有个像他这样的人，护着她，宠着她，教她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让这株几乎被风雨摧折的芽儿，成长为足以撑起一片绿荫的参天大树，开出满树灿烂的春花。
“不过还好，现在也不算晚。”
他接过她手里的药包，轻轻抚上她的发髻。过去她吃了哪些苦，他已不想去问，是他来的太迟。
好在他们还有余生，那十一年的辛酸，便由他用幸福来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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