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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爸：“你看看，差多少张，我去跟就业中心说。”

  　　“这是怎么了……少了这么多……”

  　　老爸沉默了一下，说：“……是哈士奇拆家。”

  　　宁静茹脸上一红，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冯老师的工作室离着不远，就在科研巷对面的小区，小区是 90 年代兴建的，比宁静茹的年纪都还要大上几岁。宁静茹隐隐约约听说过，对面的小区是国内第一批引入物业、售楼处等新潮概念的高档小区，后来似乎也是因为理念太过新潮，开发商带着旗下的物业公司一起破了产，冯老师租的门市就是小区售楼处的一部分，改作商用后被冯老师租下。

  　　宁静茹第一次见到冯老师，就是在这间门市外。

  　　那是两年前某个游手好闲的傍晚，她从售楼处外经过，“五金配件”和“便民超市”中间，写着“冯一起表演培训”的匾额闪烁着令人狐疑的粉红色。

  　　她停下，落日的残晖烧到门头前方两米处，就被如洗脚城般艳丽的粉红灯光挡住，再也无法前进半分，而鬓发斑白、体形走样却仍西装革履的冯老师就站在金黄与粉红的交界处，手拿扫帚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碎玻璃。

  　　短暂的停顿后，冯老师抬起头，在看到一脸困惑的宁静茹后，他的双眼散发出坚定的光芒，那是漫长演艺生涯所给于他的馈赠，是只有接连战胜了假冒的糖尿病、肺病、哮喘、不孕不育等疑难杂症后才可获得的、无可匹敌的自信之光。

  　　这光芒由他的双眼向外投射，使得散落在他脚边的玻璃屑一一亮起，让布满尘土和裂痕的水泥步道闪烁起星光。

  　　“姑娘，学表演吗？”彼时的冯老师挺了挺胸脯，说：“我，著名演员。”

  -7- 我们都一样

  　　宁静茹到表演班时，表演课已经开始，四十多岁仍有一个演员梦的家庭主妇周嘉妮正在台上表演独白，独白选自《沙漠里的鸳鸯》，是冯老师在八十年代演的家庭伦理剧。

  　　周嘉妮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孩子没长腿”时，宁静茹弯着腰上了观众台，在木制的观众台上踩出“吱呀吱呀”的响动，舞台上的周嘉妮全神贯注，完全没受到杂音的影响，观众席上淅淅沥沥地坐着的十几个学员则被宁静茹吸引了目光，好几个人都朝许久不见的宁静茹挥手致意：

  　　“宁老师，来了啊，没被开除呀？”

  　　宁静茹干笑两声，在整个观众席唯一有坐垫的位置上坐下，之后就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朝舞台上看。

  　　原本用作售楼处的房子挑高足有四米，冯老师在里面搭了个舞台和四层的阶梯式观众台，看起来倒还真有个小剧场的样子，然而站在台上的学员以及站在台下的冯老师，却将这些硬件带来的些许专业感消弭得无影无踪。

  　　在周嘉妮把一句“把我的腿接给我儿子”喊劈了，喊出尖【创建和谐家园】的滑稽高音后，冯老师皱着眉喊了停：“小周，你还是没能掌握到冯氏表演体系的精髓。”

  　　——所谓的冯氏表演体系也叫“疑难杂症表演法”，是冯老师对自己的演艺生涯（主要是广告生涯）进行全方位的论证归纳后、所得出富有创造性的表演技法，即用不同的病症来代指演员所要表达的复杂情绪。

  　　“小周呀，你现在呈现出来的痛苦，是胰腺炎式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不准确的。因为这个角色所承受的折磨是长期的，反复的，无法根除的。你想一想，这种痛苦应该是？”

  　　站在台上的周嘉妮眉头紧锁，显然是没想出答案。冯老师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后方的观众席，高声问：“应该是？”

  　　坐在观众席上的学员们齐声高呼：“糖尿病！”

  　　宁静茹揉了揉太阳穴，重新记起自己不愿来上班的理由。

  　　表演培训大约有几类：面向艺考生的考试培训、面向青年演员的演技指导培训、以及面向上班族的表演兴趣培训。

  　　除了长期以来占据市场主流的艺考培训，余下的两类其实都是算是最近十年才开始起步的新兴产业。青年演员的演技提升培训，以往只有通过相关艺术院校的成人班，然而随着最近几年大量流量演员和团体偶像涌入影视行业，短期的演员培训有了较大需求，大量的演技提升培训也就应运而生，但这一类的培训是个较封闭的圈子，对老师的能力要求很高。

  　　而冯老师么……水平的确不高。

  　　冯老师的培训班属于第三类，却又多少有些独特，因为面向上班族的表演兴趣培训机构大多都依托于一些小剧场，会定期在小剧场里举行小型的戏剧表演，学员可能刚上个三五节课，甚至是刚刚上完“解放天性”的入门课，就能得到登台表演的机会，体验舞台表演的魅力。

  　　这类的机构实际上是在提供表演体验，并进行戏剧推广。也就是说，并不是培养演员，而是培养票友。

  　　冯老师没和剧场合作，对培养票友这事也是毫无兴趣，用他的话说：“我只收追逐梦想的学生，因为我这里是孕育梦想的摇篮。”

  　　这句话听起来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浪漫以及没什么文化的尴尬抒情，然而浪漫主义的种子终归要在现实的土壤中吸取养分，由于冯老师这块“土地”的品质实在是有点够呛，导致长出来的小树……

  　　就这么说吧，培训班里的学生全都抱有同样的想法：自己的演员梦终会实现，而实现演员梦的重要途径，就是学习冯氏病痛表演法。

  　　简单地讲：大家还都挺单纯的。

  　　在周嘉妮之后，又有两名学员上台表演同一段独白，分别是饭店服务员小薛和无业游民于某某，冯老师显然是对他们的表现不甚满意，中途叫停后，痛心疾首地对学员们说：“你们呀，你们对糖尿病的症状还是不够熟悉！”

  　　于是冯老师开始讲述糖尿病的病理特征：“糖尿病是以高血糖为特征的代谢性疾病。长期的高血糖会导致各种组织，特别是眼、肾、心脏、血管、神经的慢性损害、功能障碍。也就是说……”

  　　这不是宁静茹第一次听冯老师介绍病症，甚至不是第一次听他介绍糖尿病。事实上，给冯老师当助理的这两年，宁静茹在“冯氏表演法”的熏陶下，已能熟练地背出“前列腺炎”、“胰腺炎”、“脂肪肝”、“肝性脑病”等数十种病症的病理特征，并在这一过程中寻得了某种奇异的乐趣。

  　　她清楚地知道“冯氏表演法”、甚至是这个表演培训班的荒诞，却也已学会与这种荒诞和平共处，可今天的她忽然无法忍受。

  　　冯老师在台上絮絮叨叨地说：“这段独白，上周吴国兴就表现得很不错，为什么？因为人家得过糖尿病！”

  　　宁静茹皱着眉起身，在众人的注目中，她一言不发，踩着中空的木板离开，踩出一串“嘎吱嘎吱”的响声。

  　　…………

  　　宁静茹靠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嚼着从冯老师的办公桌里搜出的红薯条，思考自己为何失去待在屋里的耐心。

  　　天色渐渐昏沉，门牌上的粉灯也准时亮起，偶尔有中年大叔被洗脚城般的暧昧灯光吸引，看到站在门口的宁静茹，露出惊喜的神色，再看到门头写的“冯一起表演培训”，又愤愤不平地摇头。

  　　宁静茹的目光渐渐飘远、失真，她想到大学的毕业季，散伙饭上她一遍一遍地喊着“我要当演员”；她想到处面试剧团的日子，那些老师空洞而礼貌的微笑；也想到在横店当尸体时，她瞪着眼躺在地上，望向藏在黑色夜空中的星辰；

  　　她想了好多：主演的房车、群演的盒饭、拉开的巨幕、扇动着双臂的选角导演、左右虚晃的曹越，以及老爸看向徐娅的眼神。

  　　等到最后一根的红薯条吃完，培训班也下了课，学员们接二连三的离开，有的一脸满足，有的依依不舍，有的远远地躲在人群外围，有的和彼此讨论着今天的收获，但经过宁静茹面前时，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宁老师。”

  　　冯老师跟在人群的最后走了出来，他站在宁静茹的身边，拿出一支烟闻了闻，并不点燃。

  　　“小宁啊，想什么呢？”

  　　宁静茹看向那些远去的背影，终于得出了答案：

  　　她一直是卑鄙的，她带着股不自觉的俯视，旁观冯老师的学员们，旁观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并从中获取力量。

  　　他们的荒诞给了自己低廉的优越感和某种正当性，让她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而今天，她无法再在屋内多待一秒，并不是因为她变得高尚了，而是因她终于意识到。其实……

  　　她看向身侧的冯老师：“其实我和他们一样。”

  　　不明所以的冯老师自信地点头：“是的，经过我的培训，你们都会成为艺术家。”

  　　宁静茹苦笑一下，随即感到些许凉意，像是包裹了自己多年的气泡突然被戳破。

  　　她深吸口气，终于闻到这个世界真正的味道。

  　　灰灰苦苦，像是烧焦的火锅底。

  　　“就到这里吧。”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随后拿起手机，拨通了老爸的电话。

  -8- 电话

  　　连拨了几次，电话一直都是占线，也不知道老爸又在忙些什么。

  　　宁静茹正想着要不就不打了，回家当面说，身边的冯老师忽然说：“来了！”语气里满是雀跃。

  　　宁静茹怔了一下，刚想问是什么来了，一辆黑色雅阁就开上了人行道，停在她和冯老师的面前。

  　　雅阁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脏兮兮的，从后座下来的男孩却是白运动服白运动裤，还是荧光白，晃得人眼睛发疼。

  　　男孩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留着一头亮黄色的纹理中发，手上是各色的金属戒指，左耳也带着一对儿打磨光亮的银质耳环，整个人上上下下，就单突出一个“闪”字。

  　　宁静茹花了几秒的时间去习惯这种刺眼的光亮，之后仔细朝男孩的脸上看。

  　　——浓浓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而锋锐的嘴唇，多少有些低配王一博的意思，估计也是偶像练习生之类的工种。

  　　出于垂涎高颜值少男的惯性，宁静茹心里的小鹿还是乱撞了几下，但她刚刚做完一个严肃而重要的决定，蹦跶了几下的小鹿感到气氛不对，很快就缩回角落安静地站好。

  　　冯老师朝前迈了一步，站在台阶的边缘，想来他之前说的“特殊的学生”，指的就是这位了。

  　　这时开车的男人也下了车，他穿黑色的 T 恤，在闪耀光芒的“低配王一博”身边显得毫不起眼，甚至像那辆雅阁一样灰暗蒙尘。

  　　宁静茹只是瞥了他一眼，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年龄长相，刚才还稍显躁动的心就重归平静，那只不知从何处跃出的小鹿也低头刨地，刨出一个深坑，把自己匆匆埋了。

  　　“低配王一博”并没注意到宁静茹的神情变化，甚至很可能都没注意到宁静茹的存在，这主要是由于他身边的冯老师实在太过抢眼——走到台阶边缘的冯老师向前伸出了双手，仗着三阶台阶的高度，摆出一个耶稣拥抱众生般的姿势。

  　　“你就是霍经纪介绍来的 Loki 吧？我是你的表演指导，著名演员冯一起。”冯老师还用了一个 70 年代的播音腔来说这句话。

  　　“低配王一博”随意地点了点头，就被闪烁着粉红灯光的门头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他抬头凝视了一会儿“冯一起表演培训”几个大字，随后向左点头，看到隔壁的“五金配件”，再向右转头，看到另一个隔壁的“平价超市”，他脸上的神情由好奇转换到困惑、再由困惑转换到慌张。

  　　等到那个开车的男人也走到了近前，Loki 一脸焦急地扭头看向他：

  　　“哥，咱俩是被开除了吗？”

  　　男人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似乎一时也有些动摇。

  　　冯老师见气氛不对，连忙收掉耶稣普度众人的架势，快步走下台阶，一把揽住这叫 Loki 的男孩的手臂，他脸上的神情迅速完成了由庄重到谄媚的转变，也不拗播音腔了，嬉皮笑脸地说：“来来来，小伙子里面请，里面请。”

  　　——神态动作和头顶的粉色灯光相映成趣。

  　　冯老师拉着一脸发懵的 Loki 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向宁静茹说：“小宁，来，你给他们倒点水。”

  　　宁静茹怔了一下，随后摇头：“不，我要走了。”

  　　冯老师皱了下眉，还是说：“好吧，那你下班吧。”

  　　宁静茹还没来及向冯老师继续解释，“我要走了”和“我要下班”之间的区别，冯老师就已连拉带拽地把 Loki 弄进了屋，被留在原地的宁静茹想了想，没急于在这一时半刻，便转过身，朝家里走去。

  　　…………

  　　宁静茹到家时差不多是九点一刻。彼时老爸正坐在工作台前打电话，看到宁静茹回来，只瞥了她一眼，连个头都不点。宁静茹也没在意，就坐在老爸的对面，低着头玩着桌面上的摇头娃娃，等着老爸聊完电话。

  　　这一个电话打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期间他抬眼看了宁静茹数次，也不见宁静茹有任何表示。快到十点的时候老爸终于放下电话，可电话是放下了，却没问宁静茹是要干嘛，只是直直地看向她，显然是惦记着两人冷战的事儿，不想比宁静茹更早开口。

  　　宁静茹看出老爸的小心思，不禁一笑，她刚要开口说话，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宁静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一脸不悦的老爸，再看了看手机，心想，我等了你半个多小时，你也等我一下才公平。于是站起来接了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对面就传来一个火急火燎的男声：“宁静茹是吧？你是怎么回事儿？剧本会你不来就算了，定妆你不到我也能接受，但连着三场彩排你一场都不到？你这是逗我呢么？”

  　　宁静茹被对面劈头盖脸的训斥搞得一怔，她一边往自己的卧室走，一边问：“什么彩排？”

  　　男生说：“你说什么彩排？我告诉你啊，之前就算了，明天晚上 7 点第一场预演，你得按时来啊，古【创建和谐家园】叫了好多朋友来看，都是大咖，也有不少媒体会来。你别这时候掉链子。”

  　　宁静茹本就觉得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听到“古【创建和谐家园】”的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想了起来，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油腻长发的选角导演的样子。

  　　“啊，忘记给他回电话了。”宁静茹在心里想。

  　　选角导演见宁静茹不说话了，没好气地“喂”了两声，宁静茹赶紧说：

  　　“不好意思啊导演，我那天晚上出了点事儿，忘记给您回电话了，我后来考虑了一下，我还是不想演鸡了。”

  　　选角导演语调一扬，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古【创建和谐家园】的戏你还不想演？不是，你当时不是都答应了吗？”

  　　宁静茹腹诽了一句管你什么【创建和谐家园】，一只鸡有什么可演的，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说：“您记错了，我没答应，我说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

  　　选角导演说：“对啊，你后来没打电话过来拒绝，不就是代表同意了吗？这是基本常识啊。”

  　　宁静茹说：“这应该不是常识吧……一般情况下，没打电话应该就代表拒绝……”

  　　选角导演深吸了口气，用一种明显在压抑怒气、异常别扭的轻声细语鼓励宁静茹，说古【创建和谐家园】对你试戏时表现出的爆发力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放出话来，说这只鸡就得由你演，在他心中，你已成为这部戏的一部分了，绝对不能换人，如果你不演，古【创建和谐家园】宁愿把这只鸡从剧本里删除，也不愿随便拉个人，来破坏整部戏的完整感。

  　　宁静茹被他这通充满精神病气质的劝说搞得哭笑不得，却还是坚定地推辞。

  　　选角导演渐渐没了压抑怒气的耐心，说的话也逐渐难听。宁静茹没及时打电话回绝，自觉理亏，也就是不停地道歉。

  　　直到选角导演带着不知从那儿生出的自信，凶巴巴地说：“我跟你说啊，你这就算是给我们上眼药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来演，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要不然古【创建和谐家园】生了气，你以后都不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宁静茹这才冷冰冰地说：“那正好，我的确是想换个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