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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静家里的农活都是她爸一个人忙里忙外，陈桂芬的身体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工补贴家用，久而久之，她的女红技术越来越好，十里八村的谁家想要织个图样新潮的毛衣之类的，都来找她。
“所以你想和我学织衣服？”赵静火急火燎地把她妈从村头叫了回来，陈桂芬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赶紧跟着往回走，到家看到孟淑贤站在屋里中间，这才舒了一口气。陈桂芬很瘦，脸色是不健康的黄，就快走了这么一会功夫，她都要坐炕上休息一会才能缓过来。
“是的，桂芬姨。”孟淑贤手垂在两边，毕恭毕敬地说。
赵静在旁边插话，“我孟叔不给淑贤钱，她想上学，想自己攒学费，妈妈你就教她吧，多不容易啊。”
“我没说不教她。”孟淑贤学习成绩好，整个孟家庄的人都知道，不继续上学确实可惜。只是……
“你爸妈知道你要跟我学做女红吗？”毕竟都在一个村，要是孟大伟和石灵芝不同意，恐怕会影响两家的关系。
“桂芬姨，您放心吧，我会跟他们说的，现在没农活干，我爸妈不会管的。”孟淑贤打定主意要靠织衣服攒钱，孟大伟他们同不同意她都要这么做，因为她一定要上初中。
陈桂芬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带着孟淑贤和赵静走到她家厨房里面的一个小隔间，推开门，让她们俩走了进去。
孟淑贤一进去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房间也就四五个平方左右，墙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满了各色毛线球和衣料，下面是一台缝纫机，通体黑色，闪闪发亮，看得出是被精心使用的。
陈桂芬走过去，用手珍惜地摸了摸缝纫机上一尘不染的台面，“这台缝纫机是我结婚时候，静儿她爸给我的彩礼。那会流行”三转一响”，我说我不要那么多，你只要给我台五羊牌缝纫机就行，当时这个可是稀奇货，静儿他爸托了好几个人才买到的。”
“所以桂芬姨，您不是因为生病才留在家里做衣服的，您是从小就喜欢这些。”
“当然不是，你别听村里人瞎传，我妈还没嫁人的时候还想去做服装设计师呢，只是后来姥姥姥爷都生病，家里没条件供她上学了。”赵静笑嘻嘻地看着陈桂芬，“妈我说得对吧？”
赵静的话勾起陈桂芬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她勉强地笑了下，“不说以前那些事了，反正我也是要叫静儿织衣服，淑贤你要是真心想学，我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我妈这是答应了。”赵静眼睛笑成一条线，用肩膀顶了下孟淑贤的。
“谢谢桂芬姨。”孟淑贤高兴地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陈桂芬从墙上挂着的袋子里拿出四根棒针，分给孟淑贤和赵静，又拿了团没用的毛线，从起针开始教她们。
“对，从这里打个活结，然后穿进去拉紧，对，右手捏住……好，把这个动作重复几遍。”
孟淑贤和赵静各自拿着比她们俩身体还宽的棒针，按照陈桂芬的指示来做。
万事开头难，孟淑贤总记不住那些复杂的织衣服手势，但她学得很认真，这毕竟是她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能赚些钱的方法了。
从那天以后，孟淑贤每天吃完早饭就去赵静家里学习织衣服，她进步非常快，从最开始只能织平针和低针，到现在可以熟练地用渔网针和麻花针，甚至可以在陈桂芬的指导下织出花样来。
陈桂芬对她很满意，直夸她过不了多久就能靠接图样挣钱了，一听说马上能挣钱，孟淑贤更卖力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和预习课本，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她甚至偷偷地把针线拿回家，每天在临睡前都要练一会才能睡觉。
就这样勤学苦练了一段时间，她的反常行为终于引起了石灵芝的注意，这天，她中午从赵静家里回来，一进屋，就看到孟大伟在饭桌边坐着抽烟，石灵芝在旁边，手里拿着她藏在被子下的针线。
瞬间的慌乱之后，孟淑贤很快恢复镇定，她一句话不说，只看着他们。
孟大伟抽的卷烟很呛人，孟淑贤皱了下眉，把头扭到一边。
“我说你这些天天天不着家，也不带你弟弟玩，原来在研究这么织毛衣呢。”孟大伟就像没看到她的动作一样，照例吞云吐雾。
“小辉他有自己的小伙伴了，不用我带他。”
“那你也不能天天玩这玩意！”孟大伟提高声音。
“我这不是玩，过些天等县里的人给桂芬姨送图样过来，我要帮她织衣服赚钱的。”
“赚钱？”石灵芝看了看手里织到一半的毛线，村里的主妇没人不会织毛衣，她认得出来这是比较复杂的螺纹针。
“对，赚钱，我要为明年上初中攒钱。”事到如今，孟淑贤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如实话实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前些天没跟你说不让你上学了吗？”仿佛被挑战了权威，孟大伟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怎么又提这茬？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不是没完没了，你们不上我上学，不就是因为钱吗？”出了正月，孟淑贤又长大了一岁，她总感觉自己好像也迈入了周茂生跟她说过的“青春期”，对孟大伟和石灵芝的打压，她已经做不到逆来顺受了。
“谁说是因为钱？大人对你以后有别的安排。”石灵芝把手里的东西用力地扔在饭桌上，“我去找桂芬，让她别再教你了。”
孟淑贤身体挡在堂屋门口，不让石灵芝出去。
“你让开。”石灵芝眉毛又皱起来，眉间的那道皱纹更加明显了。
孟淑贤一动不动。
“孟淑贤，我现在管不了你了吧？你给我让开！”
孟淑贤还是不动。
石灵芝真是没想到她这么犟，高高地扬起手来，做出要打她的动作。
“你打吧。打我我也要跟桂芬姨织毛衣赚钱，我要上初中！”声音虽然还很稚嫩，但孟淑贤的表情却无比坚定。
“真是反了你了！“孟大伟站起来，一把推开石灵芝，抬手就往孟淑贤的脸上招呼。
孟大伟的力气可比石灵芝的大多了，石灵芝被推得后退两步，还没站稳就赶紧过来拦他，这一巴掌要是真扇在孟淑贤脸上，都能把她耳膜打穿孔。
“大伟！”石灵芝拦住孟大伟的胳膊，给孟淑贤使眼色，“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挨打吗？”
孟淑贤从小挨打经验丰富，现在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就是溜之大吉，她转身开门，想了想又回头看着孟大伟和石灵芝，一字一顿地说：“等明年毕业以后我就不会再花你们的钱了，我去上初中的事，希望你们别拦我，就算要拦，也是拦不住的。”
说完她拉开门，一步步走进冬天的阳光里，小小的背影挺得直直的。
孟淑贤去找陈桂芬，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受到打击立小脸立马就蔫了，陈桂芬一看差不多猜到发生了什么，她给孟淑贤热了饭，让她吃饭后和赵静在小屋练习各种针法，她自己则出了门，往村东头走。
陈桂芬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石灵芝自己坐在饭桌边，一脸的颓唐。
她看到陈桂芬进来，叹了口气，还是站起来招呼她。
“大伟出门了？”
“出去打牌了。”孟淑贤给陈桂芬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桂芬，我不跟你生气，但是你教淑贤织衣服挣钱，怎么也要先告诉我一声吧。”
陈桂芬笑了笑，“这确实是我疏忽了，淑贤说她跟你说过了，我就信了，不过灵芝，这是你的福气，有个这么上进的女儿，这么困难也要上学，我家那个，她爸跟她说就让她念到明年，静儿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上不上进的有什么用啊，在农村初中毕业和小学毕业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嫁人的，她就是犟，非要跟家里对着干！”石灵芝提起刚才的孟淑贤还生气。
“她不是犟，她是真心想上学，这种学习劲头，全孟家庄都没几个，咱为人父母的，可不能给孩子拖后腿。”
听了陈桂芬的劝解，石灵芝倒也没那么生气了，“我这怎么都好说，就是大伟那边……”
“这不就得靠你周旋了吗？”陈桂芬喝了口水，准备要走。
“桂芬。”石灵芝叫住她，“那个，淑贤想跟你学什么，我都不拦着，你费心多帮我看着她。”
“放心吧。”陈桂芬答应下来。
“她现在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已经无法无天了，都是你惯的！”孟大伟呼哧呼哧直喘气，他叉着腰，气得直转圈。
石灵芝劝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孟大伟就急躁地打断她，连带着她一起骂。
“少说两句吧！要不是你不上她继续上学，能有这么多事吗？要我说她想读就读吧，淑贤说得没错，你不就是因为不想给她花钱吗？可初中又没多少钱，何苦非要这么较劲，吵得家里鸡犬不宁。”石灵芝本来立场就不坚定，这下孟淑贤就算自己赚钱也要上学，又经过陈桂芬一劝，还是让这当妈的心软了。
“不行！绝对不行！”在孟大伟看来，他在这个家里应该是说一不二的，而孟淑贤已经挑战了他的权威，这是他不会允许的行为。
“她不是要自己赚钱吗？那就让她自己交学费吧！我反正不会给她出一分钱！”说完，孟大伟大手一挥，结束了这个话题的讨论。
孟淑贤躺在西屋的被子里，把他们俩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翻了个身，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无声无息地滑进头发。
14
孟淑贤废寝忘食地跟着陈桂芬学了一个多月织衣服。临近开学，陈桂芬终于夸她针织水平已经“出师”，相比于早就半途而废的赵静，陈桂芬对孟淑贤是一万个满意。没过多久，陈桂芬这几年一直合作的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就来人拿了些图样给她，问她能不能织。
陈桂芬把孟淑贤叫来，和她一起研究花色和图案的安排，最后孟淑贤点头，说能做。
这次陈桂芬特意把数量和价格都往上报了，就是为了能带着孟淑贤挣钱。
谈好价钱，两人说做就做，孟淑贤时间很紧张，平时她白天要上学，晚上还要帮忙做饭，洗完碗后还要做作业，还要辅导孟小辉做作业。这一系列活都干完，才有时间赶工，为了多出活，她每天都很晚才睡，为了不让孟大伟骂她浪费电，她就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织毛衣，一织就是大半夜。
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更需要休息和营养，这两样孟淑贤哪个也做不到，没几天，她就明显瘦了一大圈。
这天她回家后，照例准备洗手做饭，没想到石灵芝已经到家了，孟淑贤很惊讶，问她怎么回来这么早。
“地里没什么事。”石灵芝是这样回答的。
“哦。”她现在懂的事越来越多，自从和父母有过那次争吵后，孟淑贤就不怎么主动和他们说话了，她不知道孟大伟和石灵芝是怎么想的，但那次的事确实是在孟淑贤的心里留下了裂痕。
“去写作业吧，不用你做饭。”石灵芝拿过勺子，声调没什么起伏地对孟淑贤说。
孟淑贤喜出望外，但她还是没动。
“放心吧，我不告诉你爸。”石灵芝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哦，好。”
孟淑贤赶紧扯下身上围裙，把正在玩文具盒的孟小辉叫过来，“小辉，别玩了，开始写作业。”
孟小辉哀嚎一声，跟在她姐后面，不情不愿打开书包。
不用孟淑贤做饭洗碗，这大大节省了她的时间，她织一件衣服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每个月她都翘首盼着县城里的人来孟家庄收衣服，每次孟淑贤交上去的衣服都是保质保量的，厂家对她也很满意，直说陈桂芬有眼光，找了这么个厉害的徒弟。
拿到钱孟淑贤也不敢花，只是存在那个绒布袋子里，看着钱一点点变多，孟淑贤觉得自己离初中生活更近了一步。
转眼就到了春末，这天孟家庄传出一个大消息：村长孙兴旺家里买电视机了。电视机大家都听说过，可孟家庄的没几个人有机会亲眼见过电视，以前村民们的娱乐活动就是听村委会大喇叭播新闻，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每家都有了自己的收音机，可以选自己感兴趣的电台听。再加上隔段时间县里会来人放露天电影给他们看。
电视机对他们来说，有点太遥远了。
听到消息的大人小孩都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去村长家里看热闹，把不大小的小院都挤满了。
赵静拉着孟淑贤从大人堆里挤了进去，两个女孩把手垫在窗台上，眼巴巴看着孙兴旺把电线插在插座上，按了下那个后面鼓着包的四方盒子上的某个按钮，屏幕马上亮了起来，刚开始还不是很清楚的画面抖了两下，孙有才上前动了动电视上的两根天线，画面马上变得清晰起来。
“哇，原来这就是电视机啊！”孟淑贤感叹道，不光有人，还能听到声音，真的太高级了！
村长还说以后每天晚上八点都可以来他家看电视，听到这里，人群里更是沸腾了，这不比在家听收音机有意思多了。
孟淑贤看了会就要拉着赵静走，她没那么多时间，还要回去赶工织衣服呢，赵静恋恋不舍，被拉着头还在看着电视机的方向。
“淑贤，你不爱看电视吗？”孙有才走过来叫住孟淑贤。
孟淑贤当然想看，“我还要干活，先回去了。”
“织毛衣？我听我妈她们聊天说了。”孙有才他们这几年都陆续从小学毕业了，上下学不在一起走，再加上几个人都长大了，再也不是能在山间地头疯跑瞎玩的年纪了，彼此的接触少了很多。
“人家淑贤为上初中攒钱呢。”赵静大声地告诉他。
孙有才旁边的男孩噗嗤一声笑了，“你一个女的，上初中有什么用啊。”
“别说没用，以后可以辅导孩子写作业。”另一个声音说。
“辅导谁的孩子，还不是有才哥的孩子。”
几个男孩哄笑起来，孙有才也笑了。
孟淑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笑成一团，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到孙有才的孩子，而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淑贤，你要是实在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孙有才说完还真的做了个掏口袋的动作。
“我要你的钱做什么？不要。”孟淑贤大惊，赶紧摆手。
“做聘礼啊！哈哈哈！”后面几个男孩笑得声音更大了。
这句话孟淑贤算是听明白了，现在在学校里，也经常有男生开这样的玩笑，什么谁是谁媳妇之类的。孟淑贤被他们笑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觉得这几个无聊透了，什么都没说，拉了赵静转身就走。
孙有才从后面追上她，拦住她，“你生气了吗？我们是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