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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念，周、茂、生。

  　　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明年再见啊，明年夏天一定要再见啊，茂生哥。

  　　这年秋天又是一个大丰收，听村里的人说，粮食产量达到新高。县里下来人收粮食的那天，直接开了两辆大车，停在村委会门口，村委会里面外面挤满了人，县干部一手交粮食一手交钱，拿到钱的村民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都直跟干部说现在大家干活的劲头可足了。干部听了也很高兴，还给孟家庄的人开了个会，鼓励他们明年再接再厉。

  　　虽然孟淑贤不知道他们家这年赚了多少钱，但看孟大伟的脸色，估计她明年的学费不用费劲了。

  　　她也没什么别的愿望，不愁上学就行。孟淑贤这股喜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过完年，直到她听到了对她来说算得上是噩耗的消息，高兴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赵静明年小学毕业以后，就不再上学了。

  　　“为什么不继续读书了呢？”孟淑贤不理解，赵静比她还小一岁，明年也不过 13 岁，这么小，不读书又能去做什么呢？

  　　赵静穿着她妈给她新缝的绒袄，两只手相互握着，把袖子连到一起，这个姿势可以少让袖口进风，她在厚厚的雪地上蹦来跳去，看上去满不在意，“就不读了呗，我爸妈也不想继续供我了，你是知道的，我成绩也不怎么样，我爸说我读了也是浪费钱。”

  　　这年冬天尤其冷，孟淑贤带着毛线帽和手捂子，说话时嘴里喷出阵阵白气，她看赵静这种态度更着急，”那你没跟他们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说什么？”

  　　“说你想继续上学啊！”孟淑贤恨不得自己去找赵静爸妈去说，不上学怎么行呢？

  　　茂生哥说过，小孩的任务就是好好上学。孟淑贤一向把周茂生的话当成金科玉律，而且现在生活水平一年比一年好了，说不定以后她们也有机会上大学呢。

  　　“我觉得我不上学也行啊，你看村里天天跟我们玩的那几个，大部分都打算小学毕业就不继续读了，有才哥还是村长的儿子呢，还不是只读了一年初中就回来了，他说了，学校没意思，不如好好跟着他爸在家种地，他家里那么多地，每年卖粮食好多钱的。”赵静说话慢悠悠的，还是一副不着急的样子。

  　　孟淑贤都想敲开赵静的脑子看她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你跟他们比什么，要比也要和好人比，你看茂生哥……”

  　　她的话被赵静打断，“你又要说你的茂生哥说了什么是不是？可是淑贤，我们和茂生哥不一样啊，他可是省城人，我们是农村人，比不起的。”

  　　孟淑贤的话被堵了回来，她楞了楞，过了会才说：“课文里还说人人生而平等呢，农村人怎么了？比城里孩子低人一等吗？就不配上学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赵静解释，“我是说，你也能感觉到和茂生哥的差距吧，他有时候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孟淑贤不说话了，赵静说的对，这几年相处下来，周茂生的眼界越来越开阔，尤其是他升了初中之后，还代表学校参加什么比赛，她连听都没听过。

  　　两姑娘都没说话，一起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耳边偶尔传来村里鞭炮的声响。

  　　“不上学你要做什么，地里的活你也干不动。”孟淑贤问她。

  　　赵静：“我妈说教我针线活，县城里的人会给图样，织毛衣毛裤，围脖之类的，能挣钱。”

  　　赵静她妈是十里八乡女红的好手，孟淑贤头上这顶棉线帽子，就是去年她给织的。

  　　“然后呢？”

  　　“然后过几年我就嫁人了呗，村里的姑娘不都是这样过的吗？”赵静把手伸出来，捡起地上的雪，团了个雪球，咯咯地笑，“好冷！”

  　　孟淑贤看着她不谙世事的笑容，心里却想，周围人都是这样过的，就代表这种生活是对的吗？现在确实是不愁吃不愁穿了，可天天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山，根本不知道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样的人生，就是好人生吗？

  　　不管男人女人，难道不该由自己来选择人生吗？山外的世界，万一比这里好呢？万一比这里更适合自己呢？

  　　不走出去看看，谁又知道答案呢？

  　　赵静一 边玩雪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敛起笑容，“淑贤，前几天我妈和你妈聊天，说起我不上学这事，你妈也说了。”

  　　“我妈说了什么？”

  　　赵静顿了顿，“你妈也说了，等你小学毕业就不让你继续上学了。”

  12

  　　孟淑贤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跑，村里各家各户门口都被踩出一条小路，小路上雪被踩得很结实很滑，她上去就摔了一跤。

  　　她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沾的雪和泥，就赶紧往家里跑。

  　　孟淑贤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掀起堂屋的棉门帘，看到孙有才的妈妈正在坐在炕上和石灵芝聊天，炕上还摆了一盘瓜子一盘花生。

  　　孟淑贤硬着头皮打招呼，“王婶过年好。”

  　　“哎哎，过年好。”王婶很白很富态，她比石灵芝大不少，皮肤却比石灵芝的要好很多，石灵芝私下说过，那是因为孙有才他爸是村长，不光靠种地挣钱，县里还给发工资呢，家里人都跟着享福。

  　　王婶上下打量孟淑贤，对石灵芝说：“淑贤这几年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了，越来越漂亮了。看大伟和你的个子，她以后也矮不了。”

  　　石灵芝附和地笑笑，“现在还是小，什么都不懂呢。”

  　　“我们先把事定下来，等他们过两年就懂了，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你说对吧？”

  　　“不着急，不着急，王姐你吃花生。”

  　　孟淑贤有火上房的要紧事要问石灵芝，又不能当着王婶的面说，急得她在屋里直转圈。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婶终于和石灵芝聊够了，起身要走，说要回去给孙有才做饭。

  　　石灵芝让她多坐一会，王婶摆手，”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一顿不吃都不行。”

  　　她挪着肥胖的身体下了地，穿上鞋，对站在地中间的孟淑贤说：“以后多和你有才哥玩啊。”

  　　孟淑贤不知道王婶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她敷衍地点点头，和石灵芝一起去送王婶到院门口。

  　　看着王婶的背影走过拐角，孟淑贤再也忍不住了，她拉着石灵芝的袖子，声音都变调了，“妈，你跟赵静她妈说等明年毕业之后，不让我上初中了吗？”

  　　石灵芝一愣，本来她是打算等孟淑贤毕业之后再告诉她的，要不就少不了一顿闹，这怎么还是传到她耳朵里了呢。

  　　石灵芝往屋里走，也不说话。

  　　孟淑贤脚步凌乱地跟在她身后，“妈，你说话啊，这是真的吗？”

  　　问了几遍，石灵芝恼了，回头训斥她，“站在院子里嚷嚷什么，就怕别人不知道家里这点事吗？跟我进去！”

  　　孟淑贤被推了一把，趔趄了一下，进了堂屋，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石灵芝。

  　　石灵芝看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下要骂人的冲动，跟她解释，“明年赵静也不读了，你不去上初中还可以天天跟她玩，还有村里别的小孩，你们一起玩，玩个二三年，爸妈给你说个婆家，给你挑个条件好的，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不好！”刚才看石灵芝的态度，孟淑贤就知道这事十有【创建和谐家园】是真的了，现在听石灵芝这么一说，她就像冬天坠入冰窖，全身凉了个彻底，“为什么赵静他们不读书我就不能读书啊，妈，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读书，我想上初中，你是知道的！”

  　　孟淑贤心里慌急了，以前每次孟大伟拦着她上学，还都有石灵芝在中间斡旋，这回石灵芝都这么说，她怕是真的没指望了。

  　　“妈，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吗？说让我读到初中毕业的，这还没到呢，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说着孟淑贤的眼泪马上流了下来。

  　　“孟淑贤，我是你妈，你这是什么态度！没大没小的！”石灵芝看孟淑贤这回是真急了，嗓门越来越大，赶紧喝止她。

  　　“我要上学！”孟淑贤眼睛都红了，根本听不进去石灵芝的话。

  　　石灵芝看了眼窗外，“你给我闭嘴！”家家户户离这么近，平时谁家有点动静邻居都听得见，农村人又爱八卦，要是听到谁家有吵闹声，不出一天就会传遍全村。平时石灵芝最忌讳这个。

  　　孟淑贤被骂之后，终于闭上了嘴，只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眼泪还是不住地往下掉。

  　　“别哭了，看见你哭就心烦！憋回去，别让我跟你动手！”石灵芝拧着眉毛，指着孟淑贤。

  　　平时要是石灵芝这么说，孟淑贤肯定不敢再哭了，可这次不一样，这关系到她上学啊，在 13 岁的孟淑贤心里，没有比她上学更重要的事了。

  　　“妈，你让我上学吧，我真的想上初中，你帮我去跟我爸求求请好吗？”孟淑贤哭得一抽一抽的，嘴里还一口一个“想上学”。

  　　“商量什么，让你小学毕业是我和你爸一起决定的，谁都改变不了了！”

  　　孟淑贤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死死地抓着石灵芝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不行，妈，我不能不上学，今年不是大丰收了吗？家里应该不缺我的学费吧，我的学费没多少钱的……”

  　　石灵芝看孟淑贤油盐不进，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她甩开孟淑贤的手，孟淑贤后退一步，没站稳直接坐在地上，尾骨传来一阵疼痛，她顾不得去摸，只是抬起袖子擦眼泪，没一会袖口都湿了。

  　　“你可真有脸，还惦记家里的钱，你爸没跟你说吗？这个家里以后都是你弟的，什么都不会留给你！”石灵芝小时候也听过这样的话，她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她家里的东西都给了她哥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没有惦记家里的钱，我只想要一点点，一点点学费而已，要不就当我跟家里借的，等我读完书赚钱了，马上都还回来,好不好，妈，求求你了……”

  　　哪个当妈的能禁得住自己孩子这么哭，石灵芝被孟淑贤哭得又心烦又难受，她拿手指点着孟淑贤的脑门，“上初中要去乡里住校，学费、住宿费、伙食费加起来多少钱你算过吗？你拿什么还？”

  　　孟淑贤跪在地上，双手按在冰凉的地面上，“我以后都【创建和谐家园】新衣服了，省下的布票都给我弟，生日也不会再偷吃鸡蛋了，都留给我弟，我给家里干活，你就借我钱去读书好不好？”

  　　石灵芝刚要说话，就听孟大伟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刚进大门就听到有人吵，你们在家干什么呢？”

  　　他把孟小辉从背上放下来，孟小辉“哒哒”跑过来，吃惊地问：“姐，你怎么哭了？”

  　　说完还要用袖子给孟淑贤擦眼泪，孟淑贤哭得泪眼婆娑，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石灵芝三两句话解释了下，孟大伟眉毛拧得老高，他上前把正在给孟淑贤擦眼泪的孟小辉扯了回来，“都别管她！”

  　　“孟淑贤我告诉你，供你到小学毕业就不错了，不让你上初中这件事板上钉钉了，你怎么闹都没用，反正我是不会给你掏一分钱！”

  　　孟大伟厌恶地看了眼没有力气，只能默默流眼泪的孟淑贤，把孟小辉抱走了。

  　　孟淑贤没再求孟大伟，从小到大，孟大伟说的话，就十有【创建和谐家园】不会再改了，她这个初中可能真的上不了了。

  　　她缩在堂屋的角落，半晌才站起来，后腰被墙硌得生疼，腿都麻了，缓了好一会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西屋。

  　　孟淑贤没开灯，她躺在炕上，望着黑洞洞的房顶无声地流眼泪。

  　　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怎么才能继续上学呢？怎么才能弄到上初中需要的钱呢？

  　　孟淑贤翻身起来，小心地从炕边滑下来，把自己的那个木头箱子推出来，打开后，在几乎放满了书本的箱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绒布口袋。

  　　那里面是孟淑贤这十三年来的所有积蓄，有的是过年时孟大伟高兴时给她的，有的是石灵芝偶尔不想给她带饭，孟淑贤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吃饭钱。

  　　孟淑贤小心地打开布袋的松紧口，把里面的钱倒在手心里，有两分的、五分的、一角的、五角的，最大的面额是一块钱，她小心地数了两次，加起来不到四块钱。

  　　差太多了，上回和孙有才他们去打雪仗，孙有才说初中一年学费就要 15 块钱，住宿费每年也要 8 元，书本费和伙食费都还没算呢。

  　　孟淑贤小手心里握着这些钱，很无措，她也不过 13 岁，到哪里能弄到那么钱呢。

  　　怀着对未来茫然和担忧，晚上孟淑贤饭也没吃，早早躺进被窝，可惜她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样才能攒到学费，想来想去没有头脑，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睡了。

  　　第二天一早，孟淑贤被堂屋的动静惊醒，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眼皮很沉，拿过镜子一看，昨天哭了一场，今天她的双眼皮褶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眼皮像充了水一样红肿透亮。

  　　孟淑贤推开门出去，看到石灵芝已经在灶台前忙活做早饭了，见她出来，什么话也没说。

  　　孟淑贤也没什么可说的，草草吃了早饭就准备回屋。

  　　“吃完饭要干什么还要我教你吗？”孟大伟斜着眼睛看她，“不知道洗碗吗？”

  　　说心里话，经过昨天的事，孟淑贤对孟大伟和石灵芝都是有气的，只不过她不能也不敢发泄而已。

  　　听到这话，孟淑贤抿了下嘴角，转身，站在饭桌边等其他人吃完饭。

  　　收拾好碗筷，孟大伟又带着孟小辉出去了，孟淑贤回到西屋坐了会，觉得心里烦闷，就想去找赵静。

  　　她伸手拿过昨天戴过的帽子，抚摸到帽子上精巧的花纹时，突然来了灵感，孟淑贤赶紧抓着帽子，连手捂子都没戴就跑出了大门。

  　　她一口气跑到赵静家里，进了大门后，看到赵静正在饭桌上吃饭，她爸妈没在家。

  　　“淑贤，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等我吃完饭再一起玩。”赵静一手举着半截红薯，囫囵地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孟淑贤四下看看，“静儿，我桂芬姨呢？”

  　　赵静咽下嘴里的红薯，嘴张成圆形，“你找我妈干什么？”

  13

  　　赵静她妈叫陈桂芬，是土生土长的孟家庄人，她家里以前条件不错，可陈桂芬遗传父辈身体不好，到了合适的年龄一直嫁不出去，父母临终前不放心她，就给她从外地找了个入赘的，两人结婚后，过了很久才有赵静。

  　　赵静家里的农活都是她爸一个人忙里忙外，陈桂芬的身体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做些手工补贴家用，久而久之，她的女红技术越来越好，十里八村的谁家想要织个图样新潮的毛衣之类的，都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