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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淑贤放下扁担，双手搭在胯上，抿着嘴唇直了下腰。
终于舒服一点了，她走到石灵芝身边，拿过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娘俩并排坐在地头，分了早上从家里带出的馒头。
孟淑贤咽下嘴里的咸菜，看了眼石灵芝的脸色，开口说：“妈，我腰疼。”
“小孩哪有腰？”石灵芝白了她一眼。
孟淑贤嘿嘿地笑，以前她说腰疼，石灵芝也这么说她，虽然他觉得小孩肯定也是有腰的，但她也不打算反驳石灵芝，说这句话不过是想缓和下气氛而已。
“妈，求你个事。”孟淑贤终于说出自己的目的，“你回家帮我跟我爸求情，让他别生气了呗，就说我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去你们屋写作业了，你让他别不让我上学。”
石灵芝看着眼前的女儿祈求似的看着自己，鼻梁上还有昨晚被孟大伟打伤的印子，她突然想起孟淑贤小时候，那时候村里人都说她长得像自己，尤其是眼睛。
她曾经也有一双和孟淑贤这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吗？石灵芝已经忘了，而她年轻时的照片，早就不知道在家里哪个箱底压着。
她家在当时属于很有名望的家族，她的母亲鼓励她上学接受教育，可惜后来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家道中落，年轻的石灵芝为了生计，草草和邻村的孟大伟相亲，从见第一面到最后成亲不过一个月而已，然后就是繁重的农活，再加上怀孕、抚养孩子的过程早就让她蜕变成一个粗糙的，年纪轻轻却已经皱纹横生的农村妇女。
以前青葱水灵的石灵芝，她早就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ͿȘɢ
孟淑贤见她没反应，以为她也跟自己生气了，凑过来，“妈，你也不想让我上学吗？可我想上学，你知道我一直都想上学……”
“知道了，别磨叽了。”石灵芝转过头，眨眨眼睛，压下眼中的湿意，打断孟淑贤的话。
孟淑贤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石灵芝这是答应她了，她高兴地塞了口馒头，差点被噎到，又赶紧喝了口水。
“茂生，你看什么呢？”周老爷子盘腿坐在炕上，从书中抬起眼，敲敲窗玻璃，问周茂生。
早上周茂生说在屋里学习太热了，就把书桌和板凳搬到院子里，说这样凉快。可周老爷子看周茂生几次，发现他并没有专心学习，而是时不时的看向大门口。
周茂生转过头来，“爷爷，我没看什么。”
“暑假作业做完了吗？”周老爷子隔着玻璃问他。
“做完了，我在预习下学期的课本。”周茂生举起手中的书，让他看。
“好、好。”周老爷子满意地点头，“出去跟小伙伴玩一会吧，换换脑子，今天不和孟家丫头一块玩了吗？”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周茂生的心思，他闷闷地回了声，“我也不是每天都要和她一起。”
周老爷子从这话里听出点不一样的意思，“怎么？闹矛盾了？”
周茂生翻开书，“没有，爷爷你别管了。”
周老爷子笑了笑，周国庆临走前特意告诉他，小男孩进了青春期性格会发生变化，让他不要管，随周茂生去。
“好，爷爷不管，只有一条，要团结小同学。”
“知道了。”
临到晚上把书桌搬回屋里，周茂生也没看到有人从他家的大门进来。他边搬凳子边嘀咕：最开始的时候，他说不想出去玩，人家可不在意，每天都能把他家里门槛踏破，昨天他不过说了句不想一起看书，今天就真的不来了。
周茂生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夹菜，他是不是该替孟淑贤高兴，三年过去了，她终于能听得懂话了。
孟淑贤从地里回来后，还真想起周茂生来着，想去他家里看看，谁知道吃过晚饭她躺在炕上，浑身的酸乏一涌而上，没多久她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她照例和石灵芝下地干活，在地头她问石灵芝孟大伟有没有消气，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孟淑贤在地头差点蹦起来，她抱着石灵芝的胳膊摇，直说“谢谢妈。”
石灵芝看她高兴的样子，也罕见地对她笑了笑。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孟淑贤今天的表现尤其积极，中午石灵芝叫她吃饭，她直说一会来，等石灵芝吃完饭，看到孟淑贤把这块地浇得七七八八了。
孟淑贤用手抹了把满是汗水的脸，邀功一样地让石灵芝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快来吃饭吧。”石灵芝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用手擦了擦眼睛。
娘俩一鼓作气，直接把两亩地的水都浇完了才回家，孟淑贤累极了，一手挑着扁担，一手像小时候那样拉着石灵芝的衣角，眼睛半睁不睁地跟着她回家。
走到家门口，石灵芝突然被一道黑色影子吓了一跳，“谁在那？”
孟淑贤一下子清醒过来，往石灵芝身后缩了缩，“妈你跟谁说话呢？”
石灵芝指了指院墙后的影子。
只见那道影子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她们俩面前。
“我以为谁呢，你这孩子，吓我一跳。”石灵芝抚了抚胸口，嗔怪道。
“对不去，石姨，我站累了就靠墙来着，没想到吓到你了。”周茂生个子都比石灵芝高了，他挠挠头发，不太好意思。
”茂生哥？”孟淑贤没想到会在家门口见到周茂生，她从石灵芝背后探出身体，一时间又惊又喜。
石灵芝看了她一眼，转而问周茂生，“茂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哦，也没什么大事，我是来找淑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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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傻站在这里干嘛，黑灯瞎火的，进去说。”
石灵芝把周茂生推进院子，堂屋的灯光照过来，三人这才看清彼此。
“你们聊，我进去了。”石灵芝拿起她和孟淑贤的扁担和水桶，大步往屋子里走。
孟淑贤走进了两步，站在周茂生身前，仰着脸看他，“茂生哥，你是来找我拿之前借我的课本吗？”
虽然那天她拿胶水粘了半天，但书上还是留下了很多胶水的印子，估计周茂生肯定会一眼看出来，孟淑贤怕他知道了跟自己生气，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不是，那些课本就送你了，我都上初中了也用不上，我是来……”周茂生两道浓黑的眉毛皱起来，“淑贤，你鼻子怎么弄成这样？”
一种从没有过的情绪在周茂生心里升起，那是心疼吗？
他伸手过来是要碰孟淑贤的意思，却被孟淑贤下意识地后退躲开，“茂生哥，我刚从地里回来，身上脏。”
一听周茂生的书不准备要回去了，她放松不少，笑着说：“前天不小心撞墙上了，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都结痂了还说没事。”周茂生的语气里带着他都没察觉的关心，“你是小孩吗？走路往墙上撞。”
孟淑贤被说了也不生气，“晚上没看清，真的没事。”JŚԍ
“茂生哥，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孟淑贤还没忘了这茬，又问他。
周茂生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鼻子，声音放低，“没什么大事，这两天都没见到你，过来看看。”
孟淑贤也没提那天周茂生说不想和她看书的事，她不爱记这种细节，过了就过了，“我这几天帮我妈干农活浇地呢，没时间看书了。”
“下周呢？下周能干完吗？”
“这我也预估不好，我家还有三块地没浇呢。”孟淑贤何尝不想安安静静地和周茂生学习，可她这两天体会了石灵芝平时干活的累，就想多帮帮她。
“要不我去帮你和石姨一起干活吧，人多干得快。”周茂生下周末就要回城里了，最后这几天，他还是想给孟淑贤把她不会的题讲一讲。
“可别。”孟淑贤赶紧摇头，“你又不是农村人，跟着干什么农活，要是让周爷爷知道了，肯定心疼死，以后他都不会让我和你玩了。”
她装作很轻松地笑笑，“等我帮家里干完活吧，要是还有时间我就和你一块学习，要是来不及，你走的时候我肯定还来送你。”
石灵芝进屋一看，冷锅冷灶，不用说，孟大伟今天又出去打牌了，他是掐着时间在她前面回的家，还没来得及做饭。已经很晚了，石灵芝赶紧洗了手淘米做饭，手上正忙活着，眼睛不住地看向站在院子里的孟淑贤和周茂生。
她这才发现，周茂生这几年个子窜得很快，肩膀也变得很宽，从这个角度看，已经有大小伙子的样子了。
石灵芝心思一动，问笨手笨脚帮自己烧火的儿子，“小辉，你姐跟周家小子关系很好吗？”
“是啊，我姐喜欢和茂生哥一起看书，我在弹玻璃球，他们俩就在树下看书。”孟小辉撅着【创建和谐家园】，费劲地往里塞柴火。
“天天一起看书吗？”
“嗯。”孟小辉重重点头。
石灵芝“哦”了声，若有所思。
孟大伟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翘着脚抽烟，孟小辉不懂，他明白石灵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人周家能看上淑贤？周国庆那是城里的大车间主任，你可别做春秋大梦了，咱家的丫头再好也就是个农村野鸡，哪比得上城里姑娘，以后就在十里八村给她找个有点家底的小子就行了。等拿到彩礼，留着给我儿子娶媳妇。你说好不好啊，小辉？”
孟小辉咯咯地笑，“好。”
“还是我儿子乖。”
“哪个当爸爸的叫自己女儿野鸡？”石灵芝瞪了孟大伟一眼，“你天天在家待着，【创建和谐家园】活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抽烟！”
……
从那天之后，孟淑贤干活的劲头更足了，每天天一亮她就起床，不停催石灵芝快点去地里干活，石灵芝刚开始还不知道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孟淑贤说漏了嘴，说想提前干完好和周茂生一起学习，石灵芝才明白。
娘俩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周茂生要回城的前一天，把地浇完了，孟淑贤挑着扁担和水桶，喜滋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国庆来接周茂生的习惯是每天中午到周老爷子家，那她就还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和周茂生在一起。
回到家里，她刚把扁担放下，准备打水洗洗脸，赵静从门口跑了进来，火急火燎地冲站在水井边的孟淑贤喊道：“淑贤，茂生哥马上要走了！”
孟淑贤手里的水舀子一下子滑进水桶里，发出“呯”的一声。
“不是明天走吗？”
“周叔提前来接他了，说县城客运站通了大巴车，现在走正好能赶上。”
孟家庄这几个小孩没人不知道孟淑贤和周茂生关系好，她一听到消息，马上给孟淑贤通风报信了。
孟淑贤一听，也顾不得更多了，她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回头跟端着淘米盆的石灵芝说：“妈，我去送送茂生哥，一会回来！”
没听到石灵芝的回答，她和赵静就已经跑出院子了，石灵芝只看到她两条大辫子随着跑步的动作扬起又落下。
她和赵静一口气跑到周老爷子家，正好看到周老爷子背着手往院子里走。
“周爷爷，茂生哥呢？”孟淑贤赶紧问他。
周老爷子转身看是她，笑着看她，满是皱纹的脸都舒展许多，“淑贤啊，你来送茂生吗？”
孟淑贤点头如捣蒜。
“他和你周叔已经走了，走了有一会了。”周老爷子摸摸胡子，“你来晚啦。”
那肯定是赵静的“情报”有误，赵静缩了缩脖子。孟淑贤失望地“哦”了一声，小脸立马垮了起来。
“你等会，茂生临走前留下点东西，让我带给你。”周老爷子让她们俩在门口等，自己回了堂屋，不一会，拿出个塑料袋来。
孟淑贤接过来，透过薄薄的袋子，看得出这是两本本子。她向周老爷子道过谢，脚步沉重地往家里走。
回到家，孟淑贤一直闷闷不乐的，晚饭吃得也少， 石灵芝看了她两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吃过饭又收拾了饭桌洗了碗，孟淑贤回到自己的西屋，趴在炕上，小心地从塑料袋里拿出那两个本子。
都是周茂生的算草本，翻看数学那本，里面竟然是之前她在无意间和周茂生提过的，关于下学期要学的那些看不懂的数学题，每一道周茂生都给她详细地写出了解题思路，还有能用到的公式。
另一本写的是语文课本里的古诗词和主席语录，周茂生在本子上写着这些需要她背诵，到初中都很重要的。
孟淑贤把头枕在胳膊上，另只手翻开这两个本子，每一页都是字迹清楚工整，看着看着，她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渐渐扩大，让她整颗心都不好受。
茂生哥对她真好啊，孟淑贤心想，他这才刚走，自己就已经开始想他了。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手指慢慢抚过本子第一页上的周茂生三个字。
她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念，周、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