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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为定。”

  　　周国庆的病情进展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快，化疗后巨大的副作用彻底把他从一个可以自由到处走，变成被轮椅和病床绑架的人。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头发掉的所剩无几，有天他让周茂生拿推子直接把头发都推掉了，周茂生沉默地照做之后，周国庆摸着光秃秃的脑袋，久违地笑笑，”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你爷爷？”

  　　周茂生点头，随后借拿扫帚的名义低下头，眼圈顿时就红了。

  　　周国庆知道自己得的不是胃溃疡，周茂生和孟巍也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们没捅破这层玻璃纸，依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周国庆提供最好的治疗手段。

  　　周茂生不能一点都不顾服装店，这三家店毕竟是他全部的收入来源，现在周国庆病了，他还指望服装店持续带来收入，好为周国庆付医药费，所以一般都是孟巍带周国庆去医院化疗。

  　　孟巍在医院跑上跑下，问医生、缴费、办手续，延续她平时干活的风格，一贯地利索。

  　　这天周国庆在诊室里吊化疗药，孟巍去外面给他买东西吃，回来的时候，走到门口，她刚要推开虚掩的门，就听到里面周国庆和别人说话的声音。

  　　病友问他：“刚才的姑娘是你女儿吗？”

  　　周国庆：“不是，是我儿子的对象，他们俩从小就认识，在一起很多年了。”

  　　“她对你这么贴心，我还以为你们是亲父女呢，你们感情真好。”

  　　周国庆呵呵地笑，“我拿她当亲生女儿。”

  　　“等他们结婚，你就儿女双全了！”

  　　“咳！我怕是的等不到她叫我爸的那天了，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的。”

  　　周国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也有遗憾，“我知道自己生了癌，活不了多久啦！”

  　　孟巍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她的眼前被水汽弥漫，肩膀抖了好几下，最后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才推开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周叔，我回来了，这次给你买了热乎的豆浆。”

  　　晚上周茂生从店里回来的时候，周国庆已经睡下了，只有孟巍在沙发上等他。

  　　周茂生脱了外套，大长腿跪上沙发，把头枕在孟巍的腿上。

  　　孟巍摸摸他的头发，“吃过饭了？”

  　　“关店的时候跟俊良随便吃了一口，今天去医院挺顺利？”

  　　“挺好的，周叔只吐了一次，比前两次好多了。”

  　　孟巍的手指划过周茂生明显消瘦很多的脸，“你呢，联系上阿姨了吗？”

  　　周茂生从嗓子里“哼”了一声，“打电话不接，我直接去家里了，我姥姥告诉我，她上个月去南方打工了，都四十多了，还挺能折腾。”

  　　他说的是吴秀珍，这两年孟巍知道他每年过年都会去看吴秀珍，带些礼品，两人随便聊聊天，维持下稀薄的母子之情。

  　　周茂生被孟巍摸得很舒服，拉过她的手在嘴边亲了一口，“我爸生病的事，她肯定知道，就是故意躲出去了，可能怕我跟她要钱吧。”

  　　周茂生心里觉得烦，周国庆刚意识到自己的病不是小毛病的时候，就跟周茂生表达过想见吴秀珍一面的想法，可谁能想到，吴秀珍就真能做到这么绝，别说见一面，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孟巍抿了抿嘴角，清了清嗓子，“今天医生叫我过去，说周叔化疗效果不好，下一期可能要换方案。”

  　　周茂生心里堵得慌，他翻了个身，抱住孟巍的腰，闷声闷气的，“天天都没个好消息了。”

  　　孟巍睡衣很薄，被他头发扎得发痒，她动了动身体，把手搭在周茂生后背上， 轻轻拍了几下。

  　　“茂生哥。”孟巍的声音很轻，“我在想，要不我们结婚吧。”

  　　“什么？”周茂生一跃而起，回头看她，“你再说一遍？”

  　　他头发被压得有点乱，孟巍抬手给他理了理，“我说，既然周叔想看到我们成家，不如，我们现在就结婚吧。”

  　　周茂生的表情看起来是吃惊过了头， 他眼睛不动地看着孟巍。

  　　孟巍作为女方做出这样的提议自觉已经很难得，他一直不说话，她也开始觉得尴尬。

  　　“不同意就算了，我也就是提议，我还……”

  　　孟巍话没说完，嘴就被周茂生堵住了，他用力亲了她好几口，“谁说不同意的？我同意！”

  　　孟巍喘不过气来，她笑着推开周茂生的头，“好了，别闹了。”

  　　周茂生站起来，几步跑进周国庆的卧室，在地中间大喊，“我要结婚了！”

  　　“什么？”周国庆的声音像是刚睡着。

  　　“爸，我说我要和孟巍结婚了，你开心吗？”

  　　短暂的诧异后，周国庆的声音传过来，“那是好事啊，我当然高兴了！”

  　　孟巍也笑了，周叔这几年待她如亲生女儿，既然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不如圆了他这个愿望吧。

  　　时间紧迫，他们已经来不及选择省城最好的酒店，好在孟巍对那些排场都没什么兴趣，就找了家过得去的酒店，定了日期，其他准备工作也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

  　　石灵芝听到消息，非常高兴，特意从孟家庄过来帮忙，她就像天下所有待嫁女儿的母亲那样， 选礼服、订酒席、定婚庆公司……事事都想操心。

  　　孟巍意外地发现，这些日子，她竟然体会到了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母爱。

  　　婚礼定在下个月，日子是周国庆特意找人算的，人说金秋十月是丰收的季节，这时候结婚，新人以后的生活肯定会硕果累累。

  　　九月的一天，在一个普通的周一，赶着孟巍没课，她和周茂生去区里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照片是现场照的，孟巍披着乌黑的长发，靠在周茂生身前，两人露出弧度相似的笑容，“咔嚓”一声被定格在照相机里。

  　　孟巍手里拿着两本红皮结婚证，随周茂生走出办事大厅，“从没想过我会在二十岁这年就结婚了。”

  　　虽然结婚是她提的，孟巍此刻却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周茂生搂着她的肩膀，“我本来还准备跟你求婚的。”

  　　“求婚？那是什么？”孟巍问他。

  　　“就是电视上演的那样，拿个戒指跪下的那种。”

  　　“那都是演员才会那么做的，普通人做多不好意思呀。”孟巍捂嘴笑。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一辈子才结一次婚，怎么做都不过分。”周茂生看孟巍，“就这么仓促结婚了，是我对不住你。”

  　　孟巍把手放进他手心里，“只要能跟你结婚，什么形式不重要。”

  　　周茂生听得心都软了，他用力拉住孟巍的手，两人十指交叉，周茂生看看四周，突然大声喊：“我今天结婚啦！！”

  　　“小声点。”孟巍拦他。

  　　两人名正言顺地手拉手走在路上，清亮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传得很远，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旁人只知道这是一对开心过头的新人，没人知道，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相伴彼此十二年。

  🔒56

  　　婚礼的那天，周国庆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完全站不起来，他坐在轮椅里，带着遮挡秃头的帽子，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和孟巍父母坐在一起，等待新人过来敬茶。

  　　周茂生穿着体面的黑灰色西装，头发被吹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发型，孟巍则穿着大红色的礼服，显出纤细曼妙的身材，她还是第一次化妆，此时正因为不适应假睫毛而眨了好几下眼睛。

  　　周茂生扶着孟巍，两人一起过来，拜父母，改口敬茶。

  　　轮到孟巍的时候，她小心地把红色的茶杯放到周国庆的手里，然后自己拿起另一杯，微微躬身，声音响亮地喊了声，“爸，您喝茶。”

  　　“哎哎，好。”周国庆余光看了看身边空着的座位，没多少肉的脸上，笑起来皱纹像朵花，他颤巍巍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茶水还没喝进去，他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这一哭，周茂生也忍不住了，他弯腰抱住周国庆，父子俩哭成一团。

  　　在场的都是他们的朋友和亲戚，没人不知道周国庆命不久矣，不由得纷纷动容。

  　　婚礼结束后，孟巍和周茂生连家都没回，换了衣服就直接带周国庆回了医院。

  　　三天后，周国庆去世，医生安慰痛苦的周茂生，说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他们那场婚礼就成了周国庆最后的强心针，让他坚持到独生子的婚礼，让他在人生的最后，可以少一些遗憾。

  　　处理完周国庆的后事，孟巍和周茂生从墓地回家，在出租车上，周茂生一直低着头，孟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紧紧握他的手。

  　　回到家里，孟巍让周茂生休息一下，周茂生摇头，转身进了周国庆的主卧，周国庆的房间有很多书，整整齐齐地靠床边放着，他一直很爱看书，下岗后有更多时间，看的就更多了。

  　　周茂生把书一摞摞地搬下来，放在地上，然后他久久地看着那些书，过了好一会才翻开上面的一本。

  　　第一页上签着周国庆的名字，周茂生伸手抚摸过那几个三个刚劲的字，终于哭出声来，那声音压抑、痛苦，回荡在房间里，声声都像在撕裂孟巍的心。

  　　孟巍伏下身，抱住颤抖的周茂生，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周茂生的声音断断续续，过了好一会，孟巍才听清他的话。

  　　他说：“从此以后我没有爸爸了。”

  　　孟巍心脏被握紧似的疼，她不住地安慰他，“不怕，你还有我。”

  　　周茂生紧紧地抱住孟巍，仿佛她是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消沉了很长时间，吃得很少，睡得也少，有好几次孟巍半夜醒来，借着窗帘缝隙透过来的月光，看到周茂生睁着眼睛。

  　　孟巍动了动身体，把头放在周茂生的肩膀上，周茂生的手搭在她后背，过了会叹了口气，“我爸最后的那天，我还给她打了电话，希望她能过来看看我爸。”孟巍知道他指的是吴秀珍。

  　　周茂生哽咽几下，他把拳头放在嘴边，压抑心里的情绪，“结果她还是没出现，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眼泪划过周茂生的眼角，“小时候我一直决定？我妈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孟巍用手顺着周茂生的胸口，被他抓住，攥紧手心，“小巍，我们以后会变成这样吗？”

  　　孟巍抬起头，亲了亲周茂生的侧脸，温声安慰他：“当然不会，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真的吗？你不会离开我吗？”此时周茂生像个小孩一样，追问孟巍。

  　　“当然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孟巍摸着他的头发，周茂生翻身，把孟巍紧紧地抱在胸口，“我爱你。”

  　　“茂生哥，我也爱你。”

  　　那天晚上之后，周茂生好像恢复了一些，他也明白不应该让自己长时间沉溺在悲伤的情绪中，而转移心情的最好方法就是投入工作。

  　　他很快开始推进因为周国庆而推迟的办厂计划，为表诚意，他又和王俊良南下，亲自邀请郑明英和郑小妍来省城参观厂房。

  　　这回是郑小妍最后到的，她进到包房，直接坐到周茂生身边，席间，周茂生给她夹菜，郑小妍温柔地说谢谢，看着那边王俊良和郑明英正你侬我侬地互相喂饭，她凑近周茂生，“茂生，你瘦了很多。”

  　　周茂生给她的杯子里倒上白酒，闻言不在意地笑笑，“前段时间太忙了。”

  　　“我听明英说你家里的事了。”周茂生端起酒杯，和她的碰了一下，郑小妍熟练地抿了口，“节哀。”

  　　周茂生不想多谈这个，他也喝了口白酒，点了点头，没说话。

  　　郑小妍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突然笑了笑，“不过这样一看，好像比以前更帅了。”

  　　她音量很小，这句话只有她和周茂生能听到。

  　　周茂生明显愣了下，不知道怎样反应，随后他扯了下嘴角，“是吗？”

  　　郑小妍用力地点头，“对啊。”

  　　周茂生随后转开话题， 说起想和郑小妍公家里工厂合作的事。

  　　在参观完郑小妍的工厂后他们一同坐火车，去省城。

  　　车上，他们四人分坐在对面，周茂生不想影响那对情侣，便和郑小妍坐在同一边，车行驶到中间，王俊良说要下车买些吃的，问周茂生去不去，周茂生也想下去透透气，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