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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国庆看小姑娘冻得像苹果一样的脸，笑着说：“你特意来找他的？”

  　　孟淑贤不说话了。

  　　周国庆把手里的包裹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回头跟孟淑贤说：“茂生没回来，我是来接爷爷去城里过年的。”

  06

  　　周国庆亲眼看着孟淑贤期待的眼神瞬间变成失望，

  　　“不回来了？”

  　　小姑娘喃喃地重复着，小脸绷得紧紧的，马上低下了头。

  　　周国庆倒是第一次知道她和周茂生关系这么好，他很意外，毕竟周茂生这半年也没跟他提起过孟淑贤的名字。

  　　“他不回来了，这里太冷了，他妈妈不放心。”周国庆耐心跟她解释了几句，也没看到小姑娘脸色好转，好在过了一会，孟淑贤抬起头，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这里确实挺冷的，茂生哥可能不适应，我明白了，周叔叔，再见。”她没等周国庆再说话，就转身跑了，在稀薄的雪地上留下两行小脚印。

  　　她一口气跑回家里，跑进西屋，打开她存放书本的木头箱子，这里整齐地摆放着她用过的书本和一些宝贵的小玩意。孟淑贤从里面拿出周茂生临走时给他的连环画册，这半年里她不知道把这本画册看了多少遍。

  　　孟淑贤摸着画册，坐在炕边，心里酸酸的难受，本来攒了好多话想跟茂生哥说的，这下全都不用了，周茂生不会再来孟家庄了，他读过很多书，又比自己大，肯定知道怎么圆滑地说话，临走前说还回来不过是顺着自己的话随口说说而已，不过孟淑贤也不怪他，孟家庄确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冬天寒冷夏天炎热，跟他在省城的生活肯定是没法比的。

  　　孟淑贤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接受到分别的难受，还有很多以她的年龄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情绪，她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小心翼翼地又把连环画册放回到箱子里，小心地扣上了箱子。

  　　此后几天，赵静看她总是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孟大伟又训她了，孟淑贤低着头拿着铁锹戗雪，摇摇头。赵静追问她，她也没说到底因为什么。

  　　年关将近，过年那可是一年到头顶大的事，孟淑贤到底还是跟石灵芝去乡里赶大集，买了些猪肉花生瓜子和糖块，还用布票去供销社扯了布，准备给家里几口缝新袄，还把积攒一年的面票全都换了白面，准备过年的时候包饺子。

  　　供销社里人很多，换布的摊子前更是多到无法下脚，石灵芝一手抱着孟小辉，一手在麻利地翻着布料，寻找合适的颜色。

  　　孟淑贤个子刚过柜台，她垫着脚，好奇看着布堆，突然她眼中注意到一抹亮眼的颜色，布料上浅浅的底色上绣着紫色的小花，在大红大绿的布堆清新雅致，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眼睛再也移不开。

  　　石灵芝给自己和孟大伟挑的都是蓝和军绿，这是通用色，耐脏。她又挑了两块红绒布，准备递给售货员，孟淑贤忙挤过去拉她的衣服，“妈，我想要那个。”

  　　“哪个？”石灵芝顺着她指的方向，手指抬起一块布，“这个？”

  　　孟淑贤点头如捣蒜，“对对。”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能搞特殊化，大过年你【创建和谐家园】红，你穿这个。”石灵芝嗓门大，她一说话，周围嘈杂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眼睛都看向她们这边，孟淑贤感觉到自己脸发热，她又拉了下石灵芝的衣服，“妈，你别说了，我不要了。”

  　　“为什么不说？”石灵芝一看大家都在看她，她声音更大了，“你让别人评评理，大过年【创建和谐家园】红色，非要穿这个，紫色，看着就丧气。”

  　　供销社里的其他婶子姨们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孩子喜欢，你就给她买了呗。”

  　　“就是，看着有【创建和谐家园】岁了吧，这个岁数开始爱美了，大过年的就给她买了，图个高兴。”

  　　也有不同意的，“过年穿喜庆衣服，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创建和谐家园】不吉利的。”

  　　“是啊，小孩不能惯着，不至于生气，你多跟她讲道理，她就懂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跟石灵芝说话，没人注意到孟淑贤从脖子红得像秋天的西红柿，她觉得难堪极了，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她连抬头都做不到，脖颈死死地冲着地，眼泪大滴地滚下来。

  　　“讲不通道理的，现在大了，主意正得很。”石灵芝还在喋喋不休，享受这难得的关注度，孟淑贤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了，转身扒开后面的人，跑了出去。

  　　石灵芝指着她后背，“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么犟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孟淑贤跑出供销社也不敢走远，只是坐在前面的台阶上，用手背抹眼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石灵芝终于从里面出来了，她一手牵着孟小辉，另只手把东西塞给孟淑贤，没什么好气地说：“来，你帮我拿这些。”

  　　孟淑贤抱着装满东西的篮子，伸手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看到两块显眼的红绒布。

  　　她看着前面拉着孟小辉大步往前走的石灵芝，脚步缓慢地跟着往前走。

  　　过年那天，孟淑贤早早就被村里的鞭炮声震醒，她爬起来穿好衣服，上衣是石灵芝前些天一直在赶工的红绒袄，下面是黑白格的裤子，脚上一双新的厚底棉鞋，这就是她过年的新衣服了。

  　　一大早，石灵芝就开始在厨房忙活，孟大伟则在院子里贴对联，村里有位老教书先生，毛笔字写得尤其好，每年过年村里人都排队去让他帮忙写对联，他价格公道，比集市上卖对联的便宜多了。

  　　贴完对联，孟大伟就在院子中间摆上一溜的鞭炮，鞭炮是从隔壁村一户人家买的，他们都是手工做的火药，声音大小不一，爆炸时发出的烟也很呛人。

  　　临近中午，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开始冒出烟，各种香气也飘出窗户，孟淑贤帮石灵芝包完饺子，正好铁锅里的水烧开了，她端起盖帘，把饺子小心地下到锅里的，等饺子等水再烧开，倒进一碗冷水，重复两三次，饺子就煮好了。

  　　孟家小院噼里啪啦地放了一挂长鞭后，就开始正式吃饭。

  　　桌上摆了炖猪头肉、油炸带鱼，炒花生米还有猪肉炖酸菜，主食是白菜猪肉水饺。孟大伟的手边还摆着赶集那天，石灵芝给他买的半斤白酒。

  　　孟大伟先落座，然后是石灵芝抱着孟小辉坐下，等到孟淑贤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开始吃饭了。

  　　孟淑贤用抹布擦了擦手，坐在饭桌前，端起饭碗吃了这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

  　　饭后，孟大伟就溜达着出去找同村人打牌，打扫工作就留给孟淑贤，因为石灵芝也要抱着孟小辉出去跟同村的主妇聚集聊天。

  　　从孟淑贤七岁开始就是这样过的年，她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她踩着小板凳，开始水池里的洗碗。

  　　洗了两哥后，孟淑贤把被冷水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搭在水池边缓一缓，看着泡在水池的碗，突然地想起周茂生。

  　　她已经有很久没想起周茂生了，过完年她就十岁了，暑假里和周茂生一起看书玩耍的日子，对她来说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突然想起他来。

  　　不知道城里的过年是什么样的？孟淑贤想象力有限，猜不出周茂生现在在做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在洗碗。

  　　年三十要“守岁”，这天晚上是不能睡觉的，来年才会顺顺利利，这是石灵芝告诉她的，孟淑贤很听话，每年都极力让自己不要睡觉，可每次醒来都已经到大年初一的早上了。石灵芝就会骂她睡得跟猪一样，叫都叫不醒，孟淑贤心里会懊悔，怎么没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睡着了呢。

  　　年初一早上，她和孟小辉都跪在地上给孟大伟和石灵芝磕头拜年说吉利话，孟大伟满意了会从裤兜里给她了点零用钱就当压岁钱，拿到钱，孟淑贤高兴极了，小心地收到自己的书包里。

  　　吃过早饭，收拾好饭桌，孟淑贤终于可以出门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几个小孩凑到一起走街串巷叽叽喳喳地比着谁收到的压岁钱多，遇到长辈就齐升升地叫一声“过年好”，惹得对方直夸他们。

  　　街头巷尾都被一股鞭炮燃尽的火药味包围，孙有才带着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在鞭炮废墟里扒拉，找到哑炮，就用脚一剁，听个响，吓得孟淑贤和赵静直往后退。

  　　孟淑贤和赵静跟着大部队走着走着就掉了队，孟淑贤拉她去村子旁边的雪地里。前两天下了雪，雪花厚厚地铺在田地上、房屋上和烟囱上，整个村庄都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赵静在白绒地毯上的雪地上来回踩，留下自己的脚印。

  　　孟淑贤拿着刚见到的枯树枝，在雪上画着不成型的线条，突然她抬头看赵静，“静儿，你想没想过，城里是什么样的？”

  　　赵静在雪地上蹦来跳去，“我也没去过城里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我爸好像都没去过，他只去过县里。”

  　　“那你以后想不想去城里看看？”

  　　“不想，我觉得现在就挺好。”赵静喘着气，“有吃的有玩的，去城市做什么，我都不认识路。”

  　　“你呢？你想去城里吗？”赵静问孟淑贤。

  　　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花，落在孟淑贤的头发、肩膀和睫毛上，她抬头看了看被白雪覆盖的大山，人生第一次幻想，山那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吃过早饭，外面又下起了雪，周国庆和吴秀珍拎着礼品出门拜年去了，周茂生陪周老爷子下象棋。

  　　外屋的炉子里烧着蜂窝煤，不时传出细微的声音，烘得整间屋子都很暖和， 周茂生端坐在棋盘前，用手捏着棋子，专心致志地思考下一步。

  　　略加思索，他把棋子放在棋盘上的某个点上，周老爷子定眼一看，不由得赞赏，“好棋！”

  　　周茂生嘴角隐约有点笑意，这局他又赢了。

  　　周老爷子对这个孙子是非常满意的，俗话说“三岁看老”，不管是从学习成绩、外表还是性格方面，他都觉得周茂生以后肯定是个可造之材。

  　　他当初费尽心力把周国庆送到城里念书，让他留在城里成家立业，尽管吴秀珍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是嫌他不能给周国庆的工作助力，周老爷子虽然心里不舒服，可看在吴秀珍给他生了这么优秀的孙子的面子上，别的他也就不在意了。

  　　周茂生把棋子拿下来，准备和周老爷子重开一局，周老爷子突然说：“夏天还去不去爷爷家里玩？小伙伴还想着你呢。”

  　　拿着棋子的手顿了一顿，“哪个小伙伴？”

  　　“你孟叔家的闺女，孟淑贤，你还记得吗？”

  　　周茂生手上很快恢复了动作，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07

  　　村里的年味，一直到十五吃完那顿元宵，才算正式散去。说不上巧不巧，孟淑贤的生日就在正月十六，每年石灵芝要是想得起来，给她煮俩鸡蛋，就算过生日了，要是想不起来，那就算了，孟淑贤虽然每年都期待，可就算什么都没有，她也不会说什么。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她已经习惯了。

  　　今年石灵芝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又忘了，反正早上她什么都没说，收拾完自己和孟小辉，就抱着儿子出门和别人唠嗑去了。

  　　没一会，外面传来孟大伟关门的声音，他也出去打麻将了。等孟淑贤穿好衣服，把炕上的被子叠起来，来到厨房时，等待她的只有冷锅冷灶，没人等她吃早饭。她抿了抿嘴唇，垂着手在厨房里站了一会，从柜子上面的鸡蛋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烧开水放到里面去，煮开后，她用冷水过了一遍，小心地磕破皮，小口小口地把鸡蛋吃了。

  　　“生日快乐，吃完就十岁啦。”孟淑贤悄悄对自己说。

  　　晚上石灵芝和孟小辉先回来，孟淑贤照常帮她做饭打下手，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往灶台里添柴火，突然听到厨房里间石灵芝一声大喊：“鸡蛋怎么少了一个？谁吃了？”

  　　屋里就孟淑贤和孟小辉他们三个，这肯定是在质问孟淑贤。

  　　孟淑贤被石灵芝吓了一跳，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还没等她说话，石灵芝从厨房里间冲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巴掌一下子扇到孟淑贤的头上。石灵芝常年干农活，手劲极大，巨大的力量让孟淑贤的头瞬间往后仰，后退两步才站定，半个脑袋“嗡”的一声。

  　　头上传来的刺痛感，让孟淑贤瞬间哭了出来，她捂着被打的地方，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死丫头，不要脸！偷你弟弟的鸡蛋吃！”石灵芝叉着腰，手指点着孟淑贤的额头，“嘴这么馋！”

  　　”我不是，我不是……”孟淑贤不停往后退，嘴里着急地为自己辩解。

  　　“你还嘴硬，鸡蛋不是你吃的？”石灵芝越说越生气，巴掌又高高扬起。

  　　“妈，今天我过生日，我过生日，才煮了个鸡蛋吃。”孟淑贤抽抽搭搭的，终于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石灵芝的巴掌停在半空，她转身看了眼钉在墙上的挂历，末了讪讪地把手放下，什么都没说，回到厨房里间了。

  　　孟淑贤心里委屈极了，重新蹲下烧火，眼泪还一直在流。

  　　没一会又传来锅碗瓢盆的敲打声，“别哭了，刚过完年哭丧呢？”

  　　孟淑贤赶紧擦干眼泪，她帮忙做完饭，就回到了自己的西屋，石灵芝不是没打过她，尤其是在孟小辉出生后，被打被骂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很常见，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次，也许是她渐渐长大的原因，孟淑贤觉得尤其委屈。

  　　她晚上饭也没吃，又偷摸地哭了好一会，外堂屋里传来孟大伟他们三人吃饭说话的声音，没人来叫她。孟淑贤趴在被窝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石灵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旧使唤孟淑贤，可孟淑贤恢复得没那么快，情绪消沉了好几天，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

  　　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出了正月，外面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三月柳树抽嫩芽，冰封数月的河流渐渐解冻，田里的土地变得松软。四月春播开始，休息一整个冬天农民摩拳擦掌又开始新一年的劳作，孟淑贤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孟小辉长大了一点，开始不再处处粘着他，喜欢和村里同龄的小孩玩，这让她轻松许多。

  　　孟淑贤照例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班主任王老师认为现在的课本对她来说太过简单，就找了几本高年级的书借给她看。孟淑贤如获至宝，暑假干完活有空就捧着课本如痴如醉地看。

  　　“书有什么好看的，跟我玩翻手绳吧。”又是一年暑假，赵静和孟淑贤坐在大树下石墩上乘凉，赵静手里摆弄着一节毛线，这是她从她妈那里拿来的，她妈有个自己的小工作间，里面都是各种毛线。孟小辉和其他几个同龄男孩在前面空地上滚铁环，奔跑声和铁环滚过时发出“咕噜咕噜”声交织在一起。

  　　孟淑贤头都没从书上抬起来，只把手伸过去，“把绳子套我手上吧。”翻手绳最重要的是两人配合，你来我往才有意思，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赵静“切”了一声，把线绕成一团塞进兜里，说她看书都看呆了，孟淑贤也没跟她打嘴仗，赵静就无聊地起身去看孟小辉他们弹玻璃球。

  　　孟淑贤看书看得忘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停在她前面。

  　　“我把这篇课文看完就和你玩翻手绳。”

  　　“已经看上三年级的书了？”突然一个从记忆深处传来的声音响起，孟淑贤捧着书的手猛地一顿，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把眼前的书拿下来，面前的人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

  　　“茂生哥！你回来了！”孟淑贤惊喜地叫了声，惹得不远处的赵静他们都回头看着她。

  　　“茂生哥回来，你姐高兴坏了。”赵静转头跟孟小辉说，孟小辉不懂，只是哈哈地笑。

  　　周茂生看着孟淑贤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对啊。”

  　　两人小一年没见了，孟淑贤此时早就忘了问周茂生为什么答应他寒假回来却失言，只顾着高兴，“回来过暑假吗？”

  　　“回来过暑假。”周茂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句话就代表他一时半会不会走了，孟淑贤从石墩上站起来，笑盈盈地看着周茂生，“那可太好了！”

  　　周茂生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