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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小辉不爱听他说阿美，不耐烦地说他自己心里有数，要孟巍少管他。

  　　“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亲弟弟！”

  　　“那你走的时候有犹豫过吗？”孟小辉终于忍不住，跟她吵了起来，“两年多你音信全无，有想过我们在孟家庄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孟家庄的日子是苦了点，好歹咱爸咱妈都在你身边，那你也不至于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啊，人还是要读书……”

  　　“你知道什么！”孟小辉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你走了以后，妈她被咱爸打了多少次你知道吗？咱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天天不是在外面打牌回家【创建和谐家园】，打咱妈，我去拦，他就打我，那种生活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才跑出来的！”孟小辉不管不顾，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你是逃婚之后，孟家庄的人看咱家眼神都不对了，人前背后说咱家的坏话，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你逃出来躲清净了，连父母给你的名字都改了！现在顺顺当当地上了高中，还有周茂生一直帮你，我们呢？我们有什么？那个家都被你毁了！我不跑还能怎么办？”

  　　孟巍愣住了，想了再多指责孟小辉的话，现在都堵在嗓子，噎得她喘不过气来。

  　　孟巍手垂在身侧，不停地颤抖，“我不知道我走后家里变成那样，要是我知道的话，要是我知道的话……”孟巍说不下去了，“可是我也没办法，小辉，我也没办法，你理解理解我，我想上学，我不想跟不喜欢的人结婚，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和咱妈，但你听我一句劝，你干什么都行，唯独不能跟他们混，小辉，你听我的……”

  　　孟小辉挣脱掉石灵芝拉他的手，毅然摇头，“你当年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为什么不能有？这是我的选择，你们都别管！”

  　　石灵芝放声大哭，嘴里还叫着：“小辉，辉啊！”可孟小辉却头都没回，往录像厅走。

  　　孟巍拉着石灵芝，也红了眼睛。

  　　石灵芝在省城没法多待，她要赶回去干活，家里一摊事都等她呢，孟巍把石灵芝送到客运站，临上车前，孟巍把买的吃的和水递给石灵芝，“妈，你放心，我会常去看小辉的，他现在正在犟劲儿上，等我好好劝劝他。”

  　　石灵芝这两天哭得眼睛发红，她背着那个大挎包，不住地点头，“哎，你多费心了，淑贤……”

  　　说到这，石灵芝的脸色变了变，“我还是听小辉说你改名字了，怎么没告诉我呢，现在叫什么了？”

  　　“叫孟巍，巍峨的巍。”

  　　石灵芝一愣，她没上过几天的学，不知道巍峨是什么意思，心直口快，“感觉没淑贤好听，贤良淑德，多好。”

  　　孟巍微微一笑，“这世界大得很，我可不想把自己局限在厨房，成为贤良淑德的家庭主妇，那不是我想要的。”

  　　石灵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现在跟不上女儿的想法了，她局促地笑笑，顺着她说，“好，改了也好。”

  　　送走石灵芝，孟巍找时间让周茂生把胡铁约了出来，她想详细打探下，孟小辉混的那个圈子，到底在干什么，要不她心里总不踏实。

  　　等胡铁如约来的那天，别说孟巍，就连周茂生和王俊良，也差点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他们的发小。

  　　胡铁梳着大背头，穿着花色的外套和紧身牛仔裤，骑着轰轰作响的摩托车，一伸手，手上戴着大金戒指，那戒指可比周茂生送给孟巍的要粗多了，简直闪瞎了其他仨人的眼。

  　　“阿铁，你就这么明晃晃地戴着？也不怕别人抢。”

  　　这不是危言耸听，工人下岗后，大批人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省城各种治安案件频发，大家人人自危，哪还敢露富。

  　　胡铁把手搭在王俊良肩膀，哈哈大笑，“我们是省城扛把子，谁敢动我们？”

  　　周茂生：“你可别这么说，前几天报纸上还说，有好几个人回家在楼道里被人拿锤子敲了脑袋， 钱包首饰都抢走了。”

  　　胡铁看看他们几个，神神秘秘地说：“那说不定是四哥手下的人干的呢！”

  　　“那可是犯法的！”王俊良不管不顾地说，“阿铁，犯法的事你可不能干啊！”

  　　胡铁又是哈哈几声，没说话。

  　　周茂生和孟巍对视一下，也都没说话了。

  　　一顿饭下来，孟巍算是理清胡铁和所谓“四哥”还有孟小辉的关系了，在胡铁嘴里，四哥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小弟众多，在省城有很多产业，洗浴中心、录像厅、歌房有好几家，孟小辉所在的录像厅，那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家而已。

  　　至于那个陈美，胡铁说那女的就是组织里的小喽啰，跟其他小小年纪就不念书的人没什么差别，就是一个小太妹，不用放在心上，不过陈美这些年可没少处对象，处够了就黄。

  　　“反正他们也处不了几天，就随他们去呗，你弟弟是男孩又不吃亏。”胡铁满不在意。

  　　这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孟巍心想，孟小辉要是跟他们混久了，都不是能不能好好生活的事，早晚得进去！

  　　这话不能当胡铁的面说，孟巍只能暗自着急。

  　　这时，周茂生的手从饭桌下面伸了过来，捏了捏孟巍的手，孟巍抬头看他，看到周茂生安抚的眼神。

  　　孟巍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从那以后，孟巍就经常去找孟小辉，也不跟他发脾气，也不会强行让他离开那里，就去问问他最近怎么样，给他带点吃的，或者送件衣服，孟巍走怀柔政策，孟小辉也不好发脾气，姐弟俩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

  　　孟巍都上高三了，本来学习任务就重，再加上又多了个孟小辉让她挂心，她的时间就明显不够用了，没办法，她只能跟周茂生告假，说自己每周只能去一次他摊位那里，帮忙算台账。

  　　周茂生当初让她来帮忙，不过是想让她毫无心结地接受自己的学费而已，当然说好， 不过借着孟巍愧疚的劲，周茂生倒是在床上占了不少便宜。

  　　随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周茂生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春夏的衣服不占地方，价钱相对秋冬来说更便宜，流转率更快，很快他和王俊良就不满足于服装市场一个偏僻的小摊位，他们在省城最繁华的大道上挑了个位置正好的店面，挂了茂盛服装店的招牌。

  　　自此，周茂生升级为店老板，而王俊良也升为合伙人。

  　　店面开业那天，周茂生买了挂鞭，在早上八点零八分准时点燃，响彻整条商业街，为茂生服装店讨论个好彩头。

  　　孟巍还为周茂生的店面想了满两件打八折的活动，进价和卖价都经过孟巍的计算，确保利润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内，当天写着活动细则的板子一挂出去，店里挤了个水泄不通。

  　　周茂生看着热闹的场面，不由得抱着孟巍说她真聪明，简直是商业奇才。

  　　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等到孟巍考大学那会，周茂生已经在省城开了三家“茂盛连锁服装店”了。

  　　从大学退学的穷小子到连锁店老板，周茂生也就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随着业务扩大，周茂生和王俊良已经忙不过来，他们雇了人帮忙看店，周茂生则把大量时间用来规划下一步。

  　　他可不想局限于当几家店的老板。

  　　孟巍高考的前一天，她还在争分夺秒地看书，周茂生陪着她，也不老实，一会来挠她痒痒，一会又来亲她一口，美其名曰“帮她减轻考试压力”其实孟巍知道，他是因为明天要出发去考察南方的服装厂，临走前刷存在感。

  　　她岿然不动，周茂生也没了逗弄她的兴趣，转身把孟巍连人带书抱到腿上，亲了亲她的后脖颈，“你高考我不在你身边，不会生我气吧？”

  　　孟巍眼睛都没从书上移开，“当然不会，你是去干正事啊。”

  　　周茂生这才放心下来，“等以后我成了大老板，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学习跟你是不是大老板又没关系，不管你成为多大的老板，我大学还是要上的呀！”孟巍认真地看书，还要分神搪塞他。

  　　“好好好，我们小巍有志气。”周茂生握着她的脖子，给她来了个深吻，分开时他克制住自己变形的呼吸声，“祝我的巍巍高考旗开得胜。”

  　　孟巍搂着周茂生的脖子， “也祝周先生生意节节高升。”

  　　周茂生直接把孟巍抱起来，“要叫我老公！叫一个听听！”

  　　“不要，你还不是我老公呢。”

  　　“反正早晚的事 ，你先叫一个！”

  　　“讨厌！”

  　　炎炎七月，随着一声尖锐的【创建和谐家园】，老师宣布高考全部结束，孟巍按照规定放下笔，等待老师收卷，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窗外碧蓝的天空，听到阵阵蝉鸣，还有随着夏风飘进来的阵阵花香。

  　　恍惚间，孟巍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她小时候上学每天翻过的山路，穿过露脚趾的鞋，想起她为了攒学费跟桂芬姨学织衣服、串门帘，想起她连夜逃出孟家庄，就为了能博一个上高中的机会。

  　　想起她在那个小小的土房子里，冬天为了取暖要盖着棉被背英语的时光，想起她吃过成堆的白菜土豆，想起她曾经艳羡同班女生头上的发卡和桌洞里的零食。

  　　想起她在去找孟小辉的公交上还要看书，苦口婆心劝他早日回归正途，被孟小辉无视，还要收拾心情去管周茂生的店。

  　　一幕幕，都近在眼前，又好像已经时隔久远。

  　　好在老天还算厚待她，曾经的苦难和坚持终于成为她厚积薄发的力量，在看到试卷的时候，孟巍就知道自己稳了。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十九岁的孟巍终于完成小时候的夙愿，从九岁见到周茂生的第一个夏天开始算起，历经整十年。

  🔒51

  　　孟巍是从帮周茂生记账开始发现自己对数字感兴趣的，再加上她高中学的是理科，从小数学又不错，所以在估完分数后，她就挑了所省内有名的财经大学，填报了财会专业。

  　　这些都是她自己做主完成的，连周茂生都没提任何建议，只说了“要她好好考虑，以后不要后悔”。孟巍把去年的分数线和学校录取分数，算了好几遍，觉得自己十拿九稳，才郑重地把志愿表交上去。

  　　周茂生回省城的时候，孟巍已经完成了估分、填志愿的流程，就等录取通知书寄过来。

  　　孟巍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问他考察得怎么样，周茂生看起来兴致勃勃，直说只要这两年服装店的销售能再上一个台阶，办厂绝对有戏。

  　　不光如此，周茂生还对周国庆说，只要服装厂办起来，就让周国庆去管理车间，正好是周国庆以前的老本行。

  　　周国庆下岗后就一直在家，这几年他偷偷出去找过好几次工作，都因为年纪太大找不到合适的，回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些周茂生和孟巍都清楚，只是没人说破，这回周茂生办厂有望，周国庆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他嘴里还推辞，“我以前工作那是在机械厂，服装厂我哪里懂。”

  　　“管它什么厂都得有车间，有车间就会有车间主任，车间主任的活您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孟巍笑盈盈的，替他宽心。

  　　周国庆这几年已经明显见老，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多的几乎不像是个四十出头的人，他笑了笑，没说话， 但周茂生和孟巍都看出来了，老爷子就等那一天呢。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孟巍特意去找了孟小辉，在陈美的推荐下， 孟小辉现在已经从录像厅打下手的，升为管事的，他还招了比他年纪还小的几个小男孩，整天混在录像厅里。

  　　孟巍去找他的时候，孟小辉正在吃饭，几个看上去年纪就很小的男孩，围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看到孟巍进来，陈美把筷子一扔，转头进后面了，孟巍经常来找孟小辉，早习惯陈美的态度了，她毫不在意，“小辉，你出来，姐跟你说两句话。”

  　　孟小辉抬头看了她一眼，咽下嘴里的范，用袖子擦了擦嘴，跟孟巍走出录像厅。

  　　“我今天刚收到录取通知书，拿来让你看看。”孟巍献宝似的，把那张通知书小心地从油皮文件袋里拿出来，举到孟小辉眼前， “你看，右下角还有学校的公章。”

  　　孟小辉头往后仰了仰，敷衍地点头，“好学校，连我这种混混都听说过。”

  　　孟巍从来不希望孟小辉以“混混”自居，听了这话，当即有点不高兴，她勉强笑笑，“茂生哥的服装店最近正缺人，你要是想过去，我让他给你安排个工作，挣的不算多，但肯定够你在省城生活了。”

  　　孟小辉从裤袋里拿出烟盒，熟练地点上一根，“我不去，我都说过无数次了，我在这挺好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大道理孟巍已经跟他说过无数次了，孟小辉根本不为所动，可孟巍是他亲姐，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能放弃。

  　　“你总说在这好，我可没看出来哪里好。”孟巍装作语气轻松地说，“我刚看了，你天天吃的都是什么， 有空去姐那里，姐给你做好吃的。”

  　　孟小辉摇头，“我吃盒饭就挺好。”

  　　孟巍过来拉他的胳膊，“小辉，你就听姐的，咱不在这干了，姐给你找个夜校，你去随便学点感兴趣的，好不好？”

  　　“不好！”孟小辉心里的厌烦不断增加，终于在又一次听到孟巍千篇一律的话时到了顶点， 他猛地甩开孟巍的手，孟巍一个趔趄，堪堪站住身体。

  　　“这些话你没说够，我听都听够了！每次都是让我去上学、上学！在你心里，不上学的人就都没价值了吗！就不配活着吗！”

  　　孟巍终于也来了气，“不上学的人当然有价值，靠自己辛苦工作吃饭的人都值得尊敬，可你呢！孟小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在干什么！动不动就打群架，平时小偷小摸不断！你这么过日子有价值吗！你知道别人都叫你们什么！小流氓！”

  　　“我才不管他们叫我什么！你也少拿亲姐的身份压我！少来管我！最起码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跟他们在一起我不用听父母打架的声音，也不用听我妈的哭声，我很开心，很自由，比在孟家庄自由多了！”

  　　姐弟俩平时粉饰太平久了，突然又吵起来，气得孟巍心头都在颤抖，“违法犯罪也叫自由吗？你真是连点正确的三观都没了！”

  　　“有没有都不用你管！你以后也少来找我，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孟小辉吼完这句话，看都没看孟巍一眼，转头进了录像厅。

  　　孟巍叉着腰，在那条小胡同里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心头的气给压下去。

  　　从此以后，孟小辉的事，她真的不想管了！

  　　嘴上说着不想管，又不能真的不管，孟巍回去自己生了两天气后，又去找孟小辉，没看到人，只有陈美在。

  　　陈美和孟巍本来就不对付，问她更是一问三不知，孟巍想着今天又白跑一趟，转身要走，陈美叫住她，“我和你弟分了，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吧。”

  　　孟巍看她，“为什么分了？”

  　　“他跟我不是一路人。”陈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过你也真有毅力的，不管他怎么说，还这么一次次地找他，我都感动了。”

  　　孟巍看着远方，脸上有被孟小辉气出来的无奈，“谁让我是他亲姐呢。”

  　　“那你在努努力，把他带回去吧，小辉他……是个挺好的男孩，不应该走这条路的。”孟巍看着陈美，竟然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出认真的神色。

  　　“放心吧，他就算再跟我吵架，我也不会放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