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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啊。”孟巍站着不动，“茂生哥，你别赶我，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让我帮帮你吧，随便什么都行。”

  　　周茂生紧紧握着门边的手松开了，他无声叹了口气，转身往屋里走。

  　　屋里只有成箱的啤酒箱子，和剩下的杯盘狼藉。

  　　孟巍跟在他后面进了屋，探头探脑地到处看。

  　　周茂生头都没抬，“别看了，我妈不在家。”

  　　吴秀珍前两天又和周国庆大吵一架，这回她直接回娘家了。

  　　“哦。”吴秀珍不在家，孟巍放心多了，她还是挺怕她的。

  　　周茂生把周国庆从饭桌边扶起来，扶进卧室，放在床上，周国庆已经喝得人事不省，躺在床上就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从卧室出来，周茂生看到孟巍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饭桌了。

  　　周茂生默默地走过去，跟她一起开始收拾，孟巍干活很快，把需要洗的东西放在水池里，擦干净桌子，还从周茂生手里抢下笤帚扫了地。

  　　看着孟巍忙完这一摊还去洗碗， 周茂生站在客厅里，倒像个外人。

  　　“我来吧。”他从孟巍手里抢下碗。

  　　“不用，我洗得很快的。”孟巍动了下胳膊，身体撞在周茂生腰侧，周茂生不动了。

  　　他转过身，靠在水池边，叹了口气，“我家里这样，让你看笑话了。”

  　　“怎么会，要说看笑话，你看我家的还少吗？”孟巍主动提起自家的糟烂事儿，就为了让周茂生心情好一点。

  　　果然周茂生轻笑了声，他这一笑，两人之间一直紧绷的气氛，就消失了。

  　　孟巍把洗好的碗整整齐齐地摞在碗柜里，周茂生叫她去沙发上坐一会。

  　　“茂生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父母双双失业，周茂生还在读书，怎么看怎么觉得情况不妙。

  　　这个问题周茂生这几天一直在想，可周国庆和吴秀珍今年都四十出头的年纪了，再加上现在这环境，外面到处都是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下岗的人，想重新开始哪有那么容易。

  　　“不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孟巍认识周茂生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孟巍的主心骨，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拿出解决方案，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无措的样子。

  　　“我觉得，首先应该先让周叔和阿姨他们振作起来，既然事情已成事实，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比整天沉浸在情绪里强，你说呢？”

  　　这是孟巍处理事情的方式，小时候她被孟大伟和石灵芝打，被他们区别对待的时候，也伤心也哭过，后来她慢慢长大，觉得再伤心也没用，她只有尽快成长起来，脱离那个环境才是王道。

  　　她这么想的， 也真的这么做了，如果她现在还留在孟家庄，估计就算哭死也上不了高中，搞不好已经被逼得和孙有才结婚了呢。

  　　情绪有时会给人沉溺其中的【创建和谐家园】，而行动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周茂生无声点点头，“我会劝他的。”

  　　孟巍坐在他身边，突然伸过手来，拍拍周茂生的手。

  　　她的手刚洗完碗，带着凉气，周茂生抬头就看到孟巍正看着他，“茂生哥，你要是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叫我，就算我帮不上忙，听你说说话，让你发泄情绪也可以。”

  　　孟巍又说：“你千万别把事情憋在心里。”

  　　周茂生心中一动，这段时间，周国庆和吴秀珍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对方宣泄情绪，却丝毫不顾及这个家里看似最正常的周茂生，也在遭遇生活的巨变，却还需要强撑着维持这个家庭的运转。

  　　他们注意不到，可孟巍注意到了，她说：“我知道你也不好受。”

  　　就这一句话，说得周茂生眼眶发红。

  　　他低头跟孟巍挥了挥手，听到孟巍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才把挺直的后背弯了下去。

  　　第二天周国庆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周茂生和他长谈了一回，本质上是希望他趁早振作起来，就算下岗了，日子还要照常过的，别弄得家不像家。

  　　周茂生快二十岁了，在家里说话开始有分量，周国庆点点头，下岗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他确实不能这样颓废下去了。

  　　这天早上吃了早饭，爷俩就坐公交带着礼品去周茂生姥姥家，想把吴秀珍接回来。

  　　去之前，周国庆答应周茂生，不管吴秀珍怎么给他脸色看，他都不会生气，他是个大男人，跟自己媳妇退步不算什么。

  　　谁都没想到，吴秀珍去比他们想的做得更绝，她连卧室的门都没出，直接说不回去了，不打算和周国庆过了。

  　　周茂生还以为她开玩笑呢，赶紧说：“妈，别说这种气话了，快跟我们回去吧。”

  　　谁料吴秀珍打开门，涂了红指甲油的手指戳着周国庆胸口，直骂他是个窝囊废。

  　　周国庆和周茂生都懵了，下岗也不是周国庆能决定的，再说了下岗好几十万人，难道各个都是窝囊废不成？

  　　周国庆咬咬牙，为了能有个和谐安稳的家，吴秀珍骂他窝囊废他也认了，还想说点好听的，把人带回家去。

  　　谁知道吴秀珍直接说，以前还图周国庆有个稳定好听的工作，现在他唯一的优势已经没了，她就直说了，不想再和周国庆过日子了。

  　　什么“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后悔当初嫁了他。”诸如此来的话源源不断往外说，砸得周国庆和周茂生一头一脸的狼藉。

  　　周国庆很显然从没想过自己和吴秀珍二十几年的感情竟然如此脆弱，一纸轻飘飘的下岗通知书都能击破。

  　　他脸色发白，身体都在晃，连话都说不出来，周茂生听了大怒，质问吴秀珍是什么意思。

  　　吴秀珍对周茂生态度倒是很好，说就算她不跟周国庆过日子了，只要周茂生跟她，她可以继续供周茂生上大学，让他不要担心。

  　　周茂生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亲妈说出来的话，“我确实不担心，因为我根本不稀罕。”他说完这句话，就拉着他爸走了。

  　　回家的路上周国庆一直念叨：“真没想到啊。”周茂生坐在旁边，手攥得紧紧的，是啊，谁能想到，下岗后，吴秀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离周国庆，这么多年的感情说扔就扔，真应了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反正从那天起，家里就剩下他们爷俩过日子，这一串的打击彻底击垮了周国庆，让他变成一个整天浑浑噩噩，不是喝酒就是抽烟的颓废的中年男人，他甚至不关心周茂生有没有在上课。

  　　周茂生已经很久没回大学上课了，之前有天他去主卧的衣柜找东西，发现家里的账本，他才知道，家里已经没钱了。

  　　吴秀珍走的时候，把家里剩下的积蓄都拿走了。

  　　从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大学生， 到连下学期的学费都拿不出来，周茂生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变幻无常。

  　　这天，孟巍缩在被子里默写单词，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可不经常有深夜来访的客人，她警惕地拿起手电筒，披上外套，小心地走到院子里。

  　　只看到木栅栏上方有一团黑影，孟巍打开手电筒，大着胆子往那边一照，就看那团黑影翻过木栅栏，掉到地上。

  　　“扑通”一声。孟巍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还没等她悄声走过去，听到一声模糊的【创建和谐家园】。

  　　孟巍赶紧跑过去，扶起那人，周茂生的声音只听一个字，她也认得出来。

  　　周茂生靠在孟巍肩窝，满身的酒气熏得孟巍直皱眉。

  　　“茂生哥，你醒醒，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淡淡的月光和慌乱间被孟巍落在旁边的手电筒的灯光，帮助孟巍看清周茂生的脸。

  　　此刻他正沉沉地看着孟巍，过了一会，周茂生说：“孟巍，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就跟你般配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伤心，落在孟巍耳朵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47

  　　孟巍心疼得无以复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抱紧了周茂生，黑暗中，秋天的风吹过他们的身体，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两只在森林里相依为命的小兽，只有依靠彼此的体温才能度过这个漫长的黑夜。

  　　第二天早上，周茂生揉着宿醉后疼痛的额头，从炕上坐起来。孟巍正好端着洗脸盆进来，她把洗脸盆放在炕边，“来洗洗脸吧。”

  　　周茂生起身下地，他有手有脚的，怎么可能让别人帮他端洗脸水。

  　　等他收拾好自己，进屋就看到孟巍已经把早饭摆在桌子上了，笑着招呼他：“过来吃饭吧。”

  　　热气腾腾的青菜包子和豆浆，都是为了周茂生特意去街口的小摊买的，平时孟巍早上只吃自己烙的饼子。

  　　孟巍没问周茂生为什么半夜醉醺醺地来找她，又为什么用无比哀伤的语气说出那句话，她茂生哥是个大男人了，要给他留点面子。如果他想让自己知道，那他早晚会说的。

  　　两人安静地吃了会，周茂生终于开口，“我准备从大学退学了。”

  　　孟巍眼睛都瞪圆了，她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学？当初费了多少劲才考上的，多可惜啊！”

  　　周茂生苦笑一下，用手搓了搓脸，“我昨天跟你说我一无所有是真的，我妈要和我爸离婚，我选择跟我爸，我妈就不再付我的学费了，我爸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家里负担太重了。”

  　　这一番话听得孟巍心惊肉跳的，她真没想到，由下岗引发出一系列事情，甚至把本来美满的家庭弄得分崩离析。

  　　“要是我有钱就好了，你就可以继续上学了。”孟巍忧愁地看着眼前的早饭，“可惜我是个穷学生，只能跟着瞎着急。”

  　　周茂生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安慰她，“你就安心上你的学，我不用你做什么。”

  　　孟巍还不死心，上大学在她心里是特别神圣的一件事，周茂生要退学，她觉得实在可惜。

  　　两人一起往三高中方向走，孟巍还想劝周茂生，可她话还没出口，周茂生挺坦然地笑笑，“我这个专业本来就是为进厂做准备的，现在厂子都没了，我也不想再读了，不如趁早去外面闯一闯，看看能不能闯出一片天来。”他拍拍孟巍的肩膀，“你也别劝我了，我心里都有数的。”

  　　话说到这份上，孟巍也不劝了，“茂生哥，反正你想好了就行，我永远都支持你。”

  　　周茂生点点头，看着她背着书包走进三高中的门。

  　　孟巍继续上学，她不知道周茂生在忙活什么，两人不经常见面，只是偶尔孟巍会去他家里。

  　　周国庆只在对她的第一次出现时表示了惊讶，后来也就随她去了，孟巍去周茂生家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帮忙做饭打扫卫生，样样不落，还总和周国庆聊天，想让他从低迷的情绪里走出来。

  　　可惜周国庆从原来的周主任到下岗、老婆离婚的无业游民，这种身份上的落差，几乎改变他的性格， 以前那个温文有礼的周叔好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现在这个每天沉浸在烟酒里无法自拔的中年男人。

  　　孟巍着急却也无能为力。

  　　偏偏周茂生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奔波，孟巍问起，他只说和王俊良在一起。

  　　他们俩的关系倒是没挑明，可不管周茂生的朋友还是周国庆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人算是和好了。

  　　没有任何仪式感，他们也不需要，他们认识太久了，互相之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孟巍这天刚把周茂生家里收拾干净，把周国庆的那些酒瓶子和烟灰都倒掉，周茂生回来了。

  　　周茂生做了饭，三人吃完，周国庆就进屋躺着了。

  　　收拾好厨房，孟巍准备回家，周茂生穿上外套送她。

  　　两人沉默地往家属院外面走，以前这个时候，院子里到处都有跑跳的小孩，欢声笑语不断。自从这个院子里 95%的工人都被下岗后，这里就整天静悄悄的，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

  　　周茂生就是在这个大院里长大的，现在他回头看一眼，只能看到灰扑扑的几栋楼和光秃秃的树枝，缺少打理的环境，四处都弥漫着一股衰败之气。

  　　不知道多少人家跟周家一样， 因为下岗，命运被永久改变了。

  　　走到公交车站，周茂生陪孟巍等车，他手插在裤袋里，“我和俊良商量好了，下周去南方，准备考察那边的市场，看看有没有商机。”

  　　报纸电视上天天都在说南方在搞“改革开放”还经常用“如火如荼”这个词来形容激烈程度。

  　　孟巍也总听他同学们一脸向往地说，“南方遍地是黄金”“人们工资高，东西好，到处都是有钱人。”

  　　至于是不是真的，身边没人去过，都只是听说。

  　　如今周茂生决定去南方闯荡，孟巍虽然应该支持，可也会有担心的情绪，“茂生哥，你真的想好了吗？”

  　　周茂生表情轻松，“不是有句话叫不破不立吗？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如放手一搏。”

  　　话虽这样说， 周茂生的这个决定也不是心血来潮，这些天他和王俊良在外面到处转，还真让他发现了商机。

  　　他们所在的省城虽然商品经济开始萌芽，可大家买来卖去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东西，这里年轻人这么多，青年男女们都爱美，可省城里时髦的衣服却非常少，大多数好看的款式都被摆进百货大楼，上面的价格让人望而却步。

  　　年轻人嫌贵，就会托南方的亲戚买完衣服再给邮寄过来，费时费力，周茂生了解到情况后，就决定去南方的服装大省，找便宜的漂亮衣服，带回来卖，赚个差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