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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个学校里比较拿得出手的地方，“我们学校的国旗是去年新换的。”

  　　去年新换的？周茂生不服，一时嘴快道：“我们学校是两层小楼，你见过楼房什么样吗？我们语文课老师上课会给我们放磁带，你都没摸过收音机吧？”

  　　收音机？孟淑贤还真没摸过，孟家庄里只有村委会有一台收音机，经常用大喇叭给村里人放新闻听。

  　　孟淑贤不说话了，周茂生说完也有点后悔，自己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显摆什么，他缓和了语气，“没摸过也没事，等你上去乡里上初中，学校里肯定有录音机了。”

  　　这话让孟淑贤想起她从小听孟大伟说过无数次的话，“女娃念书有什么用，读完小学识几个字，会算数就够了。”

  　　显然周茂生也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你会继续上学吧？”他想了想又说：“初中、高中，学校会越来越大， 越来越漂亮。”

  　　孟淑贤当然想继续读书，她喜欢写字算数，每次考试都是双百，王老师总夸她反应快，聪明，还让她当班里的学习委员，可她自己的想法没用，她父母怎么想的才有用。

  　　她想来想去，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此后一路上没哼小曲儿，也没再说话。

  　　小孩不记仇，第二天早上，睡了一觉，孟淑贤昨天那点小情绪就忘得差不多了，可她也不想去找周茂生了，小姑娘家绷着劲儿呢，今天她想自己在家，安安静静地带着孟小辉。

  　　出乎她意料的是，周茂生倒是第一次主动来找她了。

  　　他来的时候，孟淑贤正在卖力地搓衣服，他开院门的动静竟然都没听见，直到周茂生走到院子里，叫了她的名字，孟淑贤抬头，才看到他。

  　　“你怎么来了？”孟淑贤坐在板凳上，手上都是肥皂泡沫。

  　　这是周茂生第一次来孟淑贤家，他规矩地站在院子里，脸上有几分局促，但隐藏得很好，他清了清嗓子，摆了摆手里的书，“这本书你上次没看完，我想你可能还想接着看……”

  　　孟淑贤看着他手里的西游记连环画册，高兴起来，给周茂生搬了个板凳，让他坐着等自己洗完衣服。

  　　周茂生就坐下了，旁边是拿着拨浪鼓玩的孟小辉。

  　　孟淑贤在和孟小辉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开始干活了，现在她对院子里这些农活早就得心应手了，她快速洗完衣服，利索地晾到晾衣绳上，又给鸡笼里的鸡撒了些粮食，周茂生看她风风火火地在院子里进出几趟，干完手里的活，擦干净手，接过周茂生递过来的连环画。

  　　周茂生看着她那求知若渴的眼神，也安静地坐着，没出声打扰她。

  　　“茂生哥。”孟淑贤从书上抬起头，问周茂生，“你给我讲讲你们学校呗。”

  　　“你想听？”

  　　孟淑贤点头，周茂生把手放在膝盖上，“我们学校是两层楼房，每个年级有三个班，每周一有升旗仪式，我还当过升旗手呢，我们的操场是水泥的，秋天的时候会开运动会，会把家长叫来观看，去年我参加短跑比赛，得了年级第一……”

  　　孟淑贤看了看周茂生的腿，确实挺长的，看起来像个跑步好手，她听着周茂生的话，不知不觉也在脑中幻想出一副美好学校生活的画面：有戴着红领巾的学生，有整齐干净的桌椅，算草本不需要正面用完反面用，还有每个教室都有收音机……周茂生的语气渐渐放缓了，他最后说：“这都没什么，我听说，北京的学生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语了，我们得到初中才开始学。”

  　　孟淑贤点点头，她没说，周茂生的生活就已经是她听都没听过的了，她怎么还会幻想别的。

  　　“你是想继续上学的吧？”周茂生最后问她。

  　　孟淑贤愣了一下，缓慢地点点头。

  　　“那你就好好学习。”周茂生也说不清此时心里什么感觉，他用给孟淑贤下结论的语气说完这句话，还把手里的连环画册塞到孟淑贤手上。

  　　“这个给你吧。”

  　　孟淑贤赶紧拒绝，“这我可不能要。”

  　　“没关系，你收着，我家里还有好多。”周茂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跟她说。

  　　孟淑贤用袖子擦了擦颜色鲜艳的书皮，笑着说：“谢谢茂生哥。”

  　　周茂生站起来，“明天我爸来接我，我要回去准备开学了。”

  　　孟淑贤突然听说他明天就要走，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她理解不了的情绪，这些天她和周茂生相处得还挺好的，这会心里又不好受了。

  　　可她也说不出别的，人家本来就是城里人，回去上学再正常不过。

  　　“明天就走吗？”孟淑贤知道这是句废话，还是干巴巴地问了出来。

  　　“嗯，明天中午走。”周茂生点头，他心里有点酸酸的感觉。

  　　孟淑贤也说不出别的了，只是点点头。

  　　周茂生转身往大门口走，手搭上门闩，又回了头看了孟淑贤一眼，两小伙伴十几天天天见面，此刻都是有点舍不得。

  　　“放寒假还来吗？”孟淑贤问他。

  　　周茂生脑子一热，他很罕见地笑了笑，“来。”

  　　孟淑贤也笑了，她拿起手里的连环画，朝周茂生挥了挥。

  　　第二天中午，周国庆来接周茂生，两人推着自行车出去，周国庆站在门口跟周老爷子说话，周茂生站在旁边，突然他余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向他，仔细一看，不远处的槐树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尖。

  　　过了几秒钟，孟淑贤巴掌大的一张脸从后面露出来了，她鬼鬼祟祟地朝周茂生的方向，一不小心和他的目光对上，孟淑贤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周国庆他们说完话了，迈上自行车，周茂生坐在后面，回头眼神一直看着那棵大槐树。

  　　自行车行驶在土路上的嘎吱上原来越远，孟淑贤终于从大槐树后面再探出头来。

  　　她清楚看到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周茂生，冲她笑了笑，跟她挥了挥手。

  　　孟淑贤也跟他挥了挥手。

  05

  　　临近傍晚，周国庆带着周茂生回到省城的家里，吴秀珍早就等在大院门口，看到他们过来，赶紧迎上来，周茂生下车，被吴秀珍摸了好几下头发，还拍他后背，直说他“瘦了。”还问他是不是在爷爷家吃得不好。

  　　周茂生一年比一年大，对母亲的亲昵已经开始不适应，低头躲着她的手，回答说吃得很好。

  　　“怎么可能吃得好？肯定天天连大米饭都舍不得给你煮。”吴秀珍嘟囔着，推着周茂生的肩膀往家里走，“妈给你做了烧猪肉，连肥带瘦的，香得很，一会多吃碗饭。”

  　　当年周老爷子重视教育，初中就把周国庆转到省城的亲戚家来上学， 毕业后没多久认识了吴秀珍，两人开始恋爱，结婚生子，后来国家恢复高考，周国庆在吴秀珍的鼓励下开始复习，顺利考上大学，毕业之后给他分配到国营企业，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

  　　周国庆这人不爱交际，没什么大志向，就知道埋头干活，只想捧着国营企业的铁饭碗安安稳稳到老。吴秀珍跟他截然相反，她是地道的城里姑娘，心气高，为人泼辣，她一直催着周国庆和单位领导处好关系，多表现自己，过年过节提醒他给领导送礼维护关系，就这么多次斡旋下，周国庆去年还真就被提拔成车间主任，得到分房名额，他们高高兴兴地搬进了单位家属院。

  　　吴秀珍觉得他们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亏了她的英明决策，在她的规划中，周国庆做到这个职位就差不多到头了，接下来他们家的未来就全靠周茂生了，抱着这样的心态，她对独生子的学习和生活抓得很紧。

  　　回到阔别半个多月的家，周茂生没有想象中开心，吃着饭碗里吴秀珍给夹的肉，他竟然有点恍惚地想起在孟家庄的经历，每天这个时候，村里的小孩就要呼朋引伴地凑到一起玩一些他觉得非常幼稚的游戏。

  　　突然他想起了孟淑贤，不知道她现在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玩，还是在家里带她弟弟。

  　　“茂生，别愣着，多吃肉。”吴秀珍催促他。

  　　周茂生点头，夹起块肉，放进嘴里。

  　　吴秀珍疼惜地看着周茂生，“我儿子瘦了，也晒黑了。”

  　　周国庆慢悠悠地吃饭，“男孩黑点怕什么，我们村里那些小孩各个都挺黑，天天上山爬树的，身体结实得很。”

  　　“我儿子长得这么帅，怎么能和那群农村娃比。”吴秀珍摸了摸周茂生的头发，“听妈妈的话，以后咱不去了，你走了半个多月，妈妈就担心了你半个月，怕你在农村磕到碰到。”

  　　一直沉默吃饭的周茂生此时开了口，“去，我觉得爷爷家挺有意思的。”

  　　“这才是我儿子。”周国庆笑了，赞赏地说：“我们农村人可从不娇气。”

  　　“去去去，谁是农村人，我们可是城里孩子。”吴秀珍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又给周茂生夹了筷子菜。

  　　第二天就是周茂生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一大早吴秀珍就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又细细地叮嘱他好一阵才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开学第一堂课，穿着蓝色百褶裙的女老师站在教堂上，问同学们暑假都做什么了，有没有发生好玩的事情。

  　　同学们一个个地说，轮到周茂生，他站起来，脖颈间系着熨烫平整的红领巾。

  　　“报告老师，我暑假去了爷爷家，爷爷家在农村，那里有大片的农田和高耸的山，夏天绿油油的很好看。”

  　　女老师笑着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听起来很有意思，那你在那里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呢？”

  　　周茂生愣了一下，又一次想起孟淑贤，他用力地点头，”交到好朋友了，我们说好冬天还会见面。”

  　　相处得很好的小伙伴走了，孟淑贤再也没有好看的小人书看，她着实失落了一阵，不过她这个年龄没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很快就恢复正常的生活，反正她和周茂生又不是再见不着面了。

  　　开学后，孟淑贤升到二年级，恢复以前的生活轨迹，跟大家走山路上下学，到家后帮石灵芝做饭，带孩子，晚上蹲在炕边写作业，写完作业自己收拾书包，躺下睡觉，循环重复。

  　　时间过得很快，秋天到了，这是农民一年到头最盼望的季节，“包干到户”“多劳多得”极大地激励农民的积极性，孟大伟和石灵芝几乎整天早出晚归，时间都花在田地里，不光他们，学校里放了农忙假，孟淑贤也要下地帮忙。

  　　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根茎上的叶子已经由绿变黄，低低地垂向地面，玉米冲破包裹在外面的外衣，向大家展示自己黄澄澄的玉米粒，这是庄稼成熟的标志。

  　　孟大伟穿着厚厚的劳作服，挥舞镰刀，把玉米杆砍倒，放在地上，杆子倒下的瞬间，干燥的地垄里升起一阵灰尘，石灵芝围着头巾，手上带着粗麻线手套，麻利地一掰一拧，利索地把玉米棒子掰下来，放在旁边的化肥袋子里。

  　　孟淑贤的工作把这些玉米袋子拖到地头，晚上一起用马车拉回家。

  　　九岁的女孩能有多大力气，她拖着沉重的袋子，头朝下，后背几乎弓成一座桥，感觉到太阳的温度直射在后背上，她的衣服和皮肤都粘到一起，脖子上的筋都暴起了，才勉强把袋子拖到田地头。

  　　一次次，一趟趟。如此一天下来，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孟淑贤拿筷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被勒出深深的痕迹，手指都在轻微发抖。

  　　她又累又饿，迫不及待地端着碗吃了口饭，手抖了一下，碗没拿稳，稀饭都洒在桌子上。

  　　“死丫头没长眼睛吗？”孟大伟累了一天，正好没处发泄情绪，看到孟淑贤毛手毛脚，把自己裤子上也溅上了米汤，他皱着眉毛，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他这一声吼把孟小辉吓了一跳，撇了撇嘴哭了。石灵芝赶紧哄他。

  　　孟淑贤也吓得直哆嗦，慌忙站起来，拿起锅边的抹布擦桌子，“爸，我不是故意的。”

  　　孟大伟也没消气，他斥责的声音夹杂着孟小辉的哭声，堂屋里乱成一锅粥。

  　　石灵芝给孟小辉擦眼泪，抬头看到孟大伟铁青的脸，又看孟淑珍眼泪含着眼圈。她开口说：“出去听听，哪家吃个饭像这么热闹。”她看了眼孟淑贤，没什么好气，“把桌子擦干净，擦完赶紧吃饭。”

  　　孟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麻利地几下子擦干净桌子，机械地往自己嘴里塞饭。

  　　临睡前，回到西屋，她整理明天上学的东西，看到书包里刚发下来的期中试卷，上面两个红通通的 100 分，才想起来今天晚上她本来想在饭桌上跟石灵芝和孟大伟分享这次成绩的。

  　　孟淑贤小心地把试卷叠好放进书包，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躺在被子里，精疲力尽地睡了。

  　　又经历很多个累得发昏的日子后，孟家的秋收正式结束，卖完粮食的人各个都喜气洋洋，孟大伟进出都哼着小曲儿，对孟淑贤都温和了许多，她不知道家里卖了多少斤粮食，她只是听村里的人讲，今年是个丰收年。

  　　孟淑贤也高兴，今年丰收，她明年的学费就有着落了，没什么比能没负担地上学更让她高兴的了。

  　　村里小学在十二月份就结课考试，给这帮小学生放了寒假，村民们也进入了一年一度的“猫冬”，大家不用起早贪晚地劳作，天天没事干就凑到一起玩扑克、打麻将，孩子们就跟着村里大人上山套山鸡，相比于夏天，冬天的乡村是别有另一番风味。

  　　大人们都在家里，就不用孟淑贤带孟小辉了，她更有时间去学习，这段时间她把新课本都预习得差不多了。

  　　孟淑贤的期末考试又是全班第一，王老师当着石灵芝的面表扬了她，当时石灵芝也露出笑容，还摸了摸她的头，自从孟小辉出生后，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和石灵芝亲近了，顿时觉得全身暖洋洋的。

  　　这段时间孟淑贤每天都很开心，天天乐呵呵的。赵静见到就说她，又不是第一次考第一，怎么能高兴到都合不拢嘴。

  　　孟淑贤没说话，笑容倒是一直在。赵静不知道，她还有另一件喜事。

  　　放寒假了，她的城里小伙伴要来了。

  　　孟淑贤天天板着指头盼日子，她还有事没事就往周老爷子家附近转悠，就想着哪天能看到周茂生，连石灵芝带她去赶集办年货她都没去，生怕错过周茂生回来。

  　　这天，天空飘散着绒绒细雪，落在脸上很快就化了，只留下丝丝凉意，孟淑贤穿着大花棉袄，探头探脑地又溜达到周老爷子家门口。

  　　意外地，她看到周家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定眼一看，她马上认出来，那是周国庆的。

  　　孟淑贤赶紧跑了起来，两条辫子飞了起来，她跑到周老爷子门口，还没等她拍门，正好看到周老爷子和周国庆一同出来，周国庆手里还拎着一个行李包。

  　　突然出现的孟淑贤吓了他们一跳，周国庆疑惑地看看她，“淑贤，你怎么来了？”

  　　孟淑贤往他们俩身后看了看，没人。

  　　小孩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更不懂寒暄，她眨着大眼睛，问周国庆，“叔叔，茂生哥没回来？”

  　　周国庆看小姑娘冻得像苹果一样的脸，笑着说：“你特意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