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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孟大伟和石灵芝回来，三人面面相觑，自从孟大伟半年前打了她，孟淑贤就不怎么跟他说话了，连带石灵芝也是，要是一说话就吵架，还不如各自相安无事地待着。

  　　回来以后，她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去找陈桂芬的，谁知道刚回来可能是路上骑自行车受了点冻，到家以后浑身发冷，一量体温快 39 度了，孟淑贤也没吃药，就在西屋的炕上裹了两层大棉被物理发汗，她睡睡醒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烧总算是退下来了。

  　　这天孟淑贤刚恢复点精神，准备去看看陈桂芬，之前桂芬姨状态一直不是很好，离家这半年孟淑贤经常想起她。

  　　还没等她走到院子门口，就看到赵静披头散发地跑过来，“静儿？怎么了？”

  　　她满脸的泪水，抬起头把孟淑贤吓一跳，“淑贤，我妈喝药了！”

  　　孟淑贤差点没站住，她上下牙打架。“你说什么？”

  　　“淑贤，我妈喝农药了！没了！”赵静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孟淑贤扶着哭到断气的赵静往她家跑，赵家的院子里堵满了人，陈桂芬的亲戚围着赵静她爸，又踢又打，“她为什么喝药？你是不是又打她了？”

  　　赵静他爸抱着脑袋，“没打，我没打她，她自己躲在小房间里好几天了，我都不想跟她说话，怎么可能打她？我还没说你们隐瞒她有病呢！她有精神病！她肯定有病！”

  　　孟淑贤身体气得直抖，她马上冲上去，“你胡说什么？桂芬姨才没病！她会【创建和谐家园】都是你逼的！你总打她，全村都知道！”

  　　赵静他爸马上回嘴：“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她喝农药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想不开！”

  　　“你要是对她好一点，她会想不开吗？”孟淑贤大声喊道，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流下来。半年前陈桂芬蜡黄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真的不敢相信，陈桂芬竟然选择这么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孟大伟闻讯赶来帮忙，刚进赵家就看到孟淑贤扯着脖子跟赵静她爸喊，他大喝一声：“你给我闭嘴！丢脸都丢到别人家了！”

  　　孟淑贤恨恨地瞪了赵静她爸一眼，转身往屋里走了。

  　　赵静哭啼啼地站在院子里，她爸叹了口气，“就是可怜我姑娘没妈了。”

  　　“我妈怎么能这样啊。”赵静哭出声。

  　　旁边有人在安慰她，“什么样的女人这么狠啊， 连自己孩子都不管。”

  　　“就是啊，平时看着就不太正常，还真能干出这种事。”

  　　有人看了孟大伟一眼，小声说：“我看他家那个孟淑贤也够呛，跟桂芬一样，成天跟村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其他人都不上学了，就她读书读得起劲，谁知道在乡里干什么。”

  　　孟大伟撇了下嘴。

  　　赵静家里的农药都放在仓房里，摆了一小排，没人注意到那瓶敌敌畏是什么时候被陈桂芬拿进那个小房间的。

  　　孟淑贤踉跄着走向那个小房间，那里堆满了布料毛线，还有她最爱的缝纫机，是承载陈桂芬梦想的地方。

  　　没人知道陈桂芬在喝下农药前想了些什么，有没有过犹豫，反正在赵静睡醒后满屋子找她，最后推开那个房间的门，就看到陈桂芬端正地躺在地上，双手摆在肚子上，嘴边的白沫已经流出去老长，可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只剩平静。

  　　或许是因为终于不用再挨丈夫责骂和毒打，也不用承受村里人长年累月的指指点点，也许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去往另一个世界，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梦想。

  　　现在这个小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依然堆满毛线衣料，依然是那台五羊牌缝纫机，只是再看不到陈桂芬专注织衣服的身影，孟淑贤蹲下来，看着地上留下的痕迹，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来。

  🔒27

  　　赵静跟着走进来，嘴里呜咽着，“我妈什么都没跟我说，她就这么走了，让我变成没妈的孩子，她太狠心了。”

  　　此刻孟淑贤情绪上头，不想和她说话，甚至有些怪她，如果赵静能多体谅理解陈桂芬，有没有可能她最后就不会选择【创建和谐家园】？

  　　可惜孟淑贤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稳了稳情绪，孟淑贤还是选择安慰好朋友，“别哭了，桂芬姨看到你这么伤心，也会难过。”

  　　赵静哭累了，她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毛线堆里，双眼茫然地看着前方。

  　　突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从【创建和谐家园】底下抽出两个折好的纸皮袋子，上面竟然分别写着她和孟淑贤的名字。

  　　孟淑贤接过属于她的那个，看到袋子里都是些她曾经对陈桂芬说过喜欢的毛线球，竟然还有一块与她当年赶集见到的那块淡紫色布料颜色非常相近的衣料，她手颤抖着，不敢相信，陈桂芬竟然给她留了东西。

  　　旁边传来赵静的哭声，陈桂芬把自己这些年攒的钱都留给了她，即使赵静没有按照她的设想长大，甚至从没有制止过丈夫对她的暴行，这个女儿还是她最后的牵挂。

  　　孟淑贤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赵静的肩膀， 轻声安慰她。

  　　赵静情绪时好时坏，孟淑贤就留在她家里陪她，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很快走得没剩几个。

  　　“怎么这么久连灵堂都没搭起来？”孟淑贤探头往外看，着急地问赵静，“静儿，你去问问你爸怎么回事。”

  　　赵静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我妈的尸体已经被送到殡仪馆了，现在县里都让火葬。”

  　　“火葬我懂，可连灵堂也不搭吗？鼓乐队也不请？”

  　　她们俩正说着，赵静他爸从屋外进来，瞥了她一眼，“横死的人还给她立什么灵堂？过两天去殡仪馆把她骨灰拿回来埋了得了。”

  　　孟淑贤一听就跳起来，“桂芬姨是你媳妇，跟你过了这么多年，受气挨打，现在死了连个出殡仪式都不配有吗？”

  　　赵静他爸也来劲了，“她们家当时招我入赘，可没说她有精神病，我还冤呢！现在她这种死法，弄得好像我多对不起她似的！她想死那就让她去死！什么出殡，没有！都没有！”

  　　孟淑贤急得满脸通红，“你这话可就没理了，要不是你天天想着要儿子，骂桂芬姨废物，成天打击她，她织衣服补贴家里你不但不支持还说她不务正业！要不是她在家里根本得不到温暖，她会选择走这一步吗？”

  　　赵静他爸气得用手指点她，“你幸亏不是我闺女，要不我非得……”

  　　“非得怎么样？打我吗？”孟淑贤心脏直跳，“男的除了会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女人，还能干什么？”

  　　站在院子里的孟大伟几步冲过来，推了孟淑贤一把，直接把她推到地上，“丢人现眼的玩意！给我滚回去！”

  　　孟淑贤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陈桂芬给她留的袋子，看了站在他爸身边的赵静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多久孟大伟回到家里，过来开孟淑贤的门，门被孟淑贤从里面锁上了，他用拳头锤了下，“咣”的一声，门框都在响。

  　　“别人家的事你少管！别像个疯子一样，当着全村人的面说那些废话！下一个被人骂精神病的人就是你！别连累我们！”

  　　孟淑贤侧躺在炕上，对孟大伟的嘶吼充耳不闻。

  　　以前还会为这种话哭，现在她已经认清现实，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情绪。

  　　等孟大伟终于骂累走了，孟淑贤从怀里拿出塑料袋，仔细地把一卷卷毛线团从里面拿出来。

  　　就用这些毛线给自己织件毛衣吧，这样每次穿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桂芬姨还在。

  　　毛线球被一个个拿出来，孟淑贤惊讶地发现，底下竟然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

  　　孟淑贤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拿出一张信纸，一眼就认出陈桂芬娟秀的字体。

  　　淑贤，我曾经像你一样，希望可以走出大山，走一条和身边人不一样的路，可惜诸多原因并未成行，迫于压力，我不得不和毫无感情的人结婚生子，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从没感受过一丝乐趣，最近我常常后悔从前，如果我当初可以坚定一点，是不是现在的境况就会大不相同，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现在时代在发展，对你来说是件幸事，你是个好孩子，祝你可以比我勇敢，祝你坚定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给你留了一点钱，希望为你的梦想助力。

  　　请不要为我的死感到悲伤，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我深思的结果，我终于得到解脱。

  　　陈桂芬绝笔。

  　　孟淑贤手一抖，信封里又掉出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飘飘悠悠落在她的大腿上。

  　　孟淑贤透过泪眼，颤抖着手把钱捡起来，她终于忍不住汹涌的情感，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从西屋传出来，堂屋里的孟大伟使劲一摔烟头，咬着牙根道：“死丫头！”

  　　孟淑贤抱着那些毛线，彻彻底底地哭了个痛快。

  　　过了几天那天，孟淑贤远远地跟着赵静和他爸，还有几个帮工的人进了西沟，躲在枯树后，看他们安置陈桂芬的骨灰。

  　　几个人挖了个土坑就那么随意地把黑色的骨灰盒放了进去，把碑立上，连个告别仪式都没有，赵静他爸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弄完这些就拉着赵静走了。

  　　等那些人都走远了，孟淑贤上前，跪在坟头，点燃带来的纸钱。

  　　纸钱燃烧发出刺鼻的味道，烟气袅袅升起，围绕在孟淑贤周身，她就像没感觉一样，重复着烧纸钱的动作。

  　　等到厚厚的一包烧完，孟淑贤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临走前，她站起来，看着墓碑上陈桂芬的名字，悄声说：“桂芬姨，我走了。”

  　　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可她知道陈桂芬知道。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孟淑贤没有等收假就提前离开家，她打算先回宿舍对付两星期，看看能不能找老师打打零工之类的。

  　　临走的那天，她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避开孟大伟和石灵芝，没想到等她把自行车从仓房推出来，还是看到石灵芝就站在院门口。

  　　孟淑贤冲她点点头，“我走了。”

  　　石灵芝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

  　　孟淑贤知道石灵芝就在身后看着她，可她没有回头，踩着路上的残雪，骑着吱嘎的自行车，再一次奔向远方。

  　　在宿舍里挨过没蜂窝煤可烧的两星期，终于迎来了开学，孟淑贤憋着股劲，几乎每一次考试都能考第一，但她还不满足，除了去食堂打扫卫生之外，只顾拼命学习。

  　　这一年周茂生家里通了电话，他就和孟淑贤约定好每周给她打一次电话，电话通常都是周茂生打来，孟淑贤只管按时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那里等着就好。这么做是因为周茂生不想让她花钱。

  　　小卖部里人多眼杂，孟淑贤不好占电话线太久，两人只能互相报个平安，简单聊聊近况。即使这样，她也很满足了，毕竟能听到周茂生的声音，比之前一个月只能收到一两封信要来的直观得多。

  　　有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周茂生听到她声音有气无力的，忙问她怎么了，孟淑贤说没事，可能最近晚上复习太晚没休息好。

  　　周茂生当时没说什么，孟淑贤却很快收他从省城寄来的奶粉、果丹皮还有各种小零食，让她每天泡一杯奶粉，可以增强抵抗力。

  　　他还承诺孟淑贤，自己心仪的大学就在省城，这样即使自己明年上了大学，也可以经常去崇县高中看她。

  　　孟淑贤听了浑身暖呼呼的，学习再累都不觉得累了。有时候想起以前总被责骂，总被打的日子，她会觉得自己运气挺差的，会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投生到一个幸福的、可以尊重她、爱护她的家庭里。

  　　可遇到周茂生后，孟淑贤经常觉得自己真是好命，可以遇到他，可以跟他谈对象，他对自己从来都是关心爱护，并且说到做到。也许是老天爷看她活得太惨，特意让周茂生来拯救她也说不定。

  　　徐老师也跟她说过，说像她这种情况，崇县高中会有补助的，学习成绩好还有奖学金拿，而且崇县可以打工的地方很多，到时候赚钱比现在要容易多了。

  　　美好的未来似乎就在眼前向她招手，孟淑贤恨不得把日子快进到中考结束，痛痛快快地离开这里。

  　　柳树抽芽，槐花飘香，一转眼就是又一年夏天，孟淑贤结束了中考，一出考场她就知道稳了。

  　　孟淑贤特意去跟徐老师告别，徐老师特别高兴，让她上了高中也要好好学习。

  　　孟淑贤声音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脆生生的，”放心吧老师，说不好我以后还要考大学呢！”

  　　“真有出息！”徐老师真心地夸他。

  　　孟淑贤难得可以不用学习轻松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她也不想浪费，准备在乡里找个零工做，等到周茂生回来，两人就在乡里见面。

  　　陈桂芬不在了，整个孟家庄已经没什么可让她留恋的了。

  　　这天孟淑贤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到乡里的商店，她在那里找了个看店的活，可以住在店里。

  　　拎着东西行李包，她刚走出校门，就听到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

  　　孟淑贤眯着眼睛看过去，看着离自己距离越来越近的人影，看了好几眼才看出是孟小辉。

  　　12 岁的孟小辉已经长成个大半小子了，他把自行车骑到孟淑贤面前。

  　　“你怎么来了？爸妈知道吗？”

  　　“知道，他们让我来找你的，家里出事了！”孟小辉连气都没喘匀，赶紧说。

  　　孟淑贤心一惊，“出什么事了？”

  　　着急忙慌地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回去的路上孟小辉才把事情完整地跟她讲了一遍。

  　　两月前，孟大伟在帮同村砌院墙的时候，从墙上掉下来，脚骨折了，又因为被村里的大夫误诊，没有得到好的诊治，现在他脚都长得差不多了，试着走路才发现瘸了。孟大伟气不过跑大夫家里把他家砸了，还惹来了警察，赔了人家钱。现在地里的活也干不了，前两天去去县里复查，医生说恐怕以后都要残疾了。

  　　毕竟是亲爸，孟淑贤担心得不行，自行车骑得飞快，就想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