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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读书读得好，课本上总有课文描述城里的世界，跟孟家庄一点都不一样，孟淑贤好奇，这回认识一个从城里来的小伙伴，她就想多和他玩，说不定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呢。

  　　还没等周茂生回答，前面两步远的周国庆停住脚步，回头看两个小孩。

  　　“能，你明天来找他玩吧。”周国庆没等周茂生开口，替他回答。

  　　“嗯！”孟淑贤快乐地跑了。

  　　周茂生觉得他爸真是多事，“我明天要写作业。”

  　　“叫上他们一起写。”

  　　“谁想跟他们一起写，字都不识几个，说话口音怪里怪气的。”

  　　“不能这么说，要团结同学，知道吗？”

  　　“知道了。”

  　　孟淑贤跟在不耐烦的孟大伟身后回了家，她家前面是牲口棚，后院是自家菜园。本来是土坯的三间房， 去年因为夏天大暴雨，冲塌了西屋，孟大伟咬牙拿了了家里大半积蓄，把房子升高了地基，重新用红砖瓦砌了一遍，现在这三间房，亮堂堂的东西两个屋再加上中间的堂屋，在孟家庄，算得上很像样了。

  　　孟小辉出生后没多久，孟淑贤就搬到了西屋，西屋的炕上堆满了杂物，地上也有各种化肥和育种袋子，她连个能写作业的桌子都没有，平时放学只能趁孟大伟不在家的时候去东屋，在石灵芝的陪嫁的桌子上写作业。

  　　东屋来回几次开关门的声音，随后灯灭了，孟淑贤这才走出西屋，压出井水洗了洗脸和手，又用洗脸水冲了冲脚，把盆放在墙根，轻手轻脚地回了西屋，上了炕就关掉电灯，上学的时候要是哪天晚上她看书时间长了，东屋就会传来石灵芝的大嗓门：“大晚上不睡觉闹妖，电费你来出吗？”

  　　听到这话，孟淑贤就赶紧在满是杂物的炕上铺开被子，进去躺好，马上关灯。

  　　第二天还没等鸡笼里的鸡叫，孟淑贤就起来了，还是平常的一天，帮石灵芝抱柴火烧火煮饭，草草吃过饭后，孟大伟和石灵芝照例下地干活，把孟小辉留给孟淑贤。

  　　孟小辉正是好动的时候，白天根本闲不住，为了看他，孟淑贤连书都没法看，今天石灵芝和孟大伟留了些衣服让她洗，她就让孟小辉在自己身边玩泥巴。她则先要把从水井里压出水放到大的洗衣盆里，搬个小板凳坐好，再拿出一块四方的肥皂，在衣服上擦几下，拿到搓衣板上去洗。

  　　她人很瘦弱，力气也小，洗了一会就气喘吁吁的，好不容易把衣服洗完，拧了拧水搭在院内的晾衣绳上，就快到中午了。

  　　孟小辉吵着说饿，孟淑贤就抱着他进了屋，给他喂了些干饭，自己则吃了些稀的。

  　　姐弟俩正吃着，赵静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淑贤，出来玩啊。”

  　　孟淑贤有点为难，她带着孟小辉呢，去哪都不方便，正犹豫着，赵静又说：“我们去茂生哥家里玩。”

  　　一听这话，孟淑贤想起昨天她还问周茂生来着，就坐不住了，她抱上孟小辉，“姐带你去玩。”

  　　孟小辉乐了，露出芝麻大的小牙，“玩。”

  　　走到周家门口，赵静扣了扣铁门上的把手，没一会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门“嘎吱”一声开了，周茂生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孟淑贤怀里的孟小辉，什么都没说，转身往院子里走。

  　　孟淑贤就大着胆子跟着他往里走，周家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墙边靠着一辆很高的自行车。

  　　这可是新鲜玩意，没见过村里哪家有，孟淑贤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进了屋子，周国庆正在收拾东西，周家老爷子倚在炕上。

  　　看到他们进来，周国庆朝孟淑贤笑笑，“今天我就回城了，茂生留在这里陪他爷爷，你们在一起好好玩。”

  　　周国庆的气质和村里的那些男人都太不一样了，他个子高，嗓门不大，说话也温和，简直瞬间俘虏了孟淑贤和赵静的心。

  　　“叔叔请放心。”孟淑贤的声音挺清脆的。

  　　收拾好东西，周国庆又嘱咐了周茂生几句，就和周家老爷子一起出去了。

  　　周茂生也没搭理他们三个，倒是孟小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不小心拿起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孟淑贤赶紧拿过来，怕把人家书撕了，赵静因为总被家里人嫌弃不是儿子，她倒是挺喜欢孟小辉的，这又去逗他玩了。

  　　孟淑贤把书拿过来一看，书皮上写着四个字，孟淑贤只认识两个，她捏着书，踌躇一会，厚着脸皮去问周茂生，周茂生正坐在周老爷子给他准备的书桌前，手握着铅笔。

  　　“茂生哥，这两个字念什么？”

  　　周茂生眼睛都没抬，“演义，这本书叫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孟淑贤小声重复，“我能看吗？”

  　　周茂生这回抬眼看了看她，“看吧。”

  03

  　　得到允许后孟淑贤也没敢动地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小人书，就靠周茂生的书桌翻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看图画这么生动的书，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周茂生握着铅笔在算草本上写写算算，过了半天才注意到孟淑贤是蹲着的。

  　　他低下头又在本子上默写了两个字，想了想把笔一放，走到外屋地，拿进来一个掉了漆的小板凳。

  　　“你坐这个吧。”他声音不冷不热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孟淑贤沉浸在书里，迟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周茂生这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赶紧拿过来，“谢谢你，茂生哥。”

  　　周茂生“嗯”了一声就当回应，坐回自己座位上，两人分享同一张书桌，头挨得很近。

  　　周家老爷子送完周国庆回来，在屋外逗了会孟小辉和赵静，进屋后看到周茂生和孟淑贤安安静静的一个写字一个看书，不由得点点头。

  　　“淑贤，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周老爷子坐回炕上，问她。

  　　孟淑贤先是放下书，才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我姥姥给取的，贤良淑德的意思。”

  　　她姥姥出身大户人家， 是当时为数不多可以读书的女娃，后来家道中落，一辈子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那时外孙女出生，她挑选了好久才起的这个名字，算是把自己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孟淑贤身上。

  　　“贤良淑德。”周老爷子重复一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孟淑贤哪懂，她只有自己懵懂的理解，“可能就是守好家，带好弟弟的意思。”

  　　周茂生听了她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问：“那你想守家，带弟弟吗？”

  　　周老爷子的话倒是把孟淑贤问住了，想不想？

  　　她好像从来没想过，她目前最想的，也就是每次跟孟大伟要学费的时候不用看他的脸色就够了，别的，她的小脑袋想不明白。

  　　孟淑贤摇摇头，表情茫然。

  　　周老爷子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胡子，语气悠悠，“茂生的名字是我起的，寓意茂盛，希望他以后成为枝繁叶茂的大树，拥有繁盛的一生。”

  　　枝繁叶茂，繁盛。

  　　孟淑贤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不能确切明白意思，可也知道，这肯定是很好很好的形容词。

  　　她偷偷看了眼周茂生，第一次有点羡慕他，不是因为他有很多小人书，不是因为他住在遥远的省城，而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对他都很好，就连他的名字，都有这么美好的寓意。

  　　周老爷子看孟淑贤一脸懵懂的样子，没再说什么，让她继续看书。

  　　小人书太好看了，孟淑贤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书，即使有不认识的字光看图也能理解意思，她如痴如醉地看了大半天，直到赵静提醒她，快到了她父母要回来的时间，她才匆匆跟周老爷子和周茂生告别，把孟小辉抱回家。

  　　她得在石灵芝回来之前，把水烧开，把高粱米淘好，要不石灵芝准臭骂她。

  　　就是从那天起，周茂生在孟淑贤心里，从不爱搭理人的城里哥哥，摇身一变，变成不爱搭理人但有很多小人书的城里哥哥。为了能看书，她每天都厚着脸皮去找周茂生，对人家的冷言冷语都当看不见，只要能借她书看就行。

  　　赵静前几天还跟她一起去，后来她对看书实在没兴趣，就去找村里孙有才那帮小孩玩去了。

  　　周茂生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看书，对她也就没那么反感了，俩小孩天天凑在一起看书，周孟淑贤有不认识的字，也会去问他，周茂生教了他几次，意识到她九岁了竟然连拼音都没学完，没办法，农村小学学习进度晚，他就又教她拼音，孟淑贤非常虚心，理解能又强，教她不会成为周茂生的负担，两人关系逐渐亲近起来。

  　　就这样，周茂生和孟淑贤能说的话越来越多，孟淑贤也不怕他了，不像刚认识那会，跟他说话前还要在肚子里先打个草稿。她觉得熟了之后，周茂生还挺爱说话的，也挺好相处的。

  　　她开始邀请周茂生跟他们一起玩，周茂生刚开始是真的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跟他的生活太不一样了，这些农村小孩天天把“玩”挂在嘴边，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呼朋引伴地出来玩，玩的内容也不像他的同学们，跳皮筋、吃零食或者老鹰捉小鸡。这些农村孩子，不是抓石子就是撞拐子。上次他看到孟淑贤和几个男孩一起爬树掏鸟窝给他吓一跳，心想她这样，可真是太不淑女了，要是他妈吴秀珍在，肯定不会让他跟孟淑贤他们一起。

  　　不过周茂生也才十来岁，禁不住孟淑贤左一次右一次地叫，最终还是和他们玩到一起去，以前说他们有口音，现在也不在乎了。

  　　这天孟淑贤又在周老爷子那里看了半天书，临走前，她问周茂生明天准备做什么，周茂生说在家里写作业。

  　　“我们明天都返校了，你要是没事的话，去我们小学看看呀？”

  　　周茂生不想去，他就在上小学，学校有什么可看的，农村小学估计更没看头了，但一听明天村里的孩子都返校，自己在家写作业也没什么意思，就同意了。

  　　第二天，孟淑贤临走前把孟大伟给的 16 块钱，揣进石灵芝给她裤子缝的暗兜里，背着军绿色书包，高高兴兴地跟着大部队走了。

  　　最近的小学离孟家庄 15 公里，没交通工具，每天都是走着上学，返校日还好，交完书费和作业，再开个班会就回来了，平时他们上学还要自己带饭，到学校后就放到热水房，学校统一给热饭，晚上放学还要把饭盒拎回来，第二天继续。

  　　六七个小孩，上学放学都一起走，最大的是孙有才 12 岁，他爸孙兴旺是村长，他也不由自主成了这队伍里的头，每次上下学都是他组织，争取不落下一个人。队伍里人多话也多，大家一边走一边说话，本来对小孩来说遥远的学校和下雪路滑，下雨泥泞的土路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这天是个大晴天，周茂生穿着校服的白色短袖和蓝色短裤，走在一群灰扑扑的农村娃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其他几个边走边说话，说谁的作业没写完，说上学期怀孕的老师这学期估计已经生完了孩子……说天说地，叽叽喳喳。

  　　没走到一半，周茂生就累了，也后悔了，去年周国庆的单位分了员工福利房，离他学校走路也就十分钟，就这么近，吴秀珍还经常提前下班来接他放学，他可从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

  　　累了也不能说，说了就太没面子，小男孩最好面子了，周茂生咬着牙，闷不做声地跟在队伍后面，只觉得腿越来越沉。

  　　孟淑贤眼尖，看到他从队伍前面掉到后面，也默不作声地挤了过来。

  　　“你累了吗？”孟淑贤小声问他，两人胳膊擦着胳膊，她比周茂生矮，但还很平稳的呼吸声就响在周茂生耳边。

  　　周茂生没回答，一听他粗重的呼吸，孟淑贤就明白了，她把斜跨在肩膀上的军绿色铝水壶，拿过来拧开盖子，递给周茂生。

  　　“喝点水就好了。”

  　　周茂生本来不想喝，可他实在有点累，迎着孟淑贤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喝完水果然好多了，周茂生声音不大，说了声：“谢谢。”孟淑贤弯着嘴角笑了笑，点点头，又跑到队伍前面去了，水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当”的声音。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这所孟淑贤嘴里天天念叨的小学的时候，周茂生还是非常惊讶。

  　　一圈土墙立在田地中央，中间的校门不大，旁边牌匾上的字都掉了漆，斑驳破旧，从歪歪扭扭的校门口进去，就看到一排歪歪扭扭，墙上裂了缝的泥土坯子房子，相比之下，周茂生所在的小学，跟这个一比像是天堂。

  　　可孟淑贤不知道，没见识过。她和其他学生一样，高兴地背着小书包往自己所在的教室里跑了，临走前还告诉周茂生，让他等她放学。

  　　周茂生没事干，就随便往里面走了走，迎面是操场，操场也是土路的，很明显经过修整，土地很平整踩上去很结实，两边用废弃的钢材做了不太标准的球门，正前方是国旗杆，上面的国旗正随着风轻柔地飘动着。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温度越来越高，周茂生绕着小小的操场走了一圈，后背就出了汗，他想了想，又走回到那排歪房子前面。

  　　从漏风的窗户往里看，教室里面摆放的桌椅也很破烂，桌面上坑坑洼洼的，有的书桌下面的桌洞板都坏掉了，再往前看，黑板可能是用的太久了，上面的墨已经被擦得有透光的迹象，讲台上的老师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精瘦精瘦的，脸色是农村人特有的黑黄。

  　　就这样的环境，底下的学生一个个坐得都很规矩，双手交叠放在课桌上后，安静地听着老师讲话。

  　　周茂生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孟淑贤，她在靠近讲台的第二排，后背挺着直直的，又黑又亮的两个麻花辫一个在胸前，一个甩在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老师，大眼睛里都是对知识的重视和渴望。

  　　眼前的孟淑贤和那个在他爷爷家里捧着小人书看，和在他指导下拿着秃铅笔头在本子上写字的孟淑贤重合了，不知道这么回事，看着看着，周茂生突然感觉到自己心理起了些变化。

  04

  　　开完班会，定下正式开学的时间，学生们就放学各回各家，孟家庄的几个小孩像往常一样聚在校门口，等最后出来的孟淑贤。

  　　没一会孟淑贤就背着书包挎着水壶，浑身叮当当地跑出来了，孙有才一只脚踩着校门口的大石头，说她：“怎么又是你最慢？”

  　　暑假写作业的时候遇到两道题，孟淑贤怎么也想不明白，好不容易见到老师了，她都等不到开学，今天就必须弄明白。

  　　孟淑贤一点也不生气，嘻嘻地笑，“问王老师两道题，下次不会了。”

  　　她这么一说，几个孩子都笑了，这话都听孟淑贤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平时放学她也经常出来晚，原因也是一样，孟淑贤学习上有问题不想过夜，一定要当天弄清楚。

  　　孙有才他们都见怪不怪了，人数凑齐了，大家就浩荡着往回走。困扰孟淑贤已久的问题被解决，她心情很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周茂生走在她旁边，突然说：“你们学校真够破的了。”

  　　孟淑贤嘴里的小曲儿停了，她没去过省会，可也从课本里，村里大人的嘴里听说过大城市多好多好，她能理解周茂生不是很看得起孟家庄这些人，可他说自己学校不好，这孟淑贤就不能忍了。

  　　她想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个学校里比较拿得出手的地方，“我们学校的国旗是去年新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