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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淑贤像小时候那样，抬起手指慢慢划过信封上的三个字。

  　　周、茂、生。

  　　孟淑贤打定主意要上高中，那么钱就是个大问题，高中要在县城里读，学费和生活费不是她在食堂【创建和谐家园】就能攒下的，想了想，她就通过陈桂芬又接了些织衣服的单子。

  　　春节后的一天，她拎着一袋毛线从家里出来要去陈桂芬，拐进村东，突然看到旁边周老爷子家门口围了好些人，周老爷子年前才被周国庆接走，按道理不会这么早回来。

  　　还没等孟淑贤挤进去探个究竟，就听到周围人说：“听说是急病……”

  　　“这种事，谁也想不到……”

  　　还没等她想问这是什么意思，迎面映入她眼的就是，院子里随处可见的纸扎花以及周茂生跪在灵堂前烧纸的背影。

  23

  　　孟淑贤心一沉，赶紧拨开人群，快步往周茂生的方向跑了几步，很快她就停止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那口黑漆漆的柏木棺材，前方的木头桌子上摆着周老爷子的黑白相，上面供着长明灯，烛火在光风中摇晃。

  　　怎么会？

  　　她脚步沉重地往前走，怎么也想不通去省城过年前，周老爷子还跟他笑眯眯地说话，怎么就这么几天时间，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院子里挤了很多人，周国庆和吴秀珍围在中间招呼双方亲戚，一片嘈杂。

  　　孟淑贤慢慢走到周茂生身边，他一身黑衣黑裤，后背挺直跪在蒲团上，腰间系着白色孝带，正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放纸钱。

  　　她在旁白的蒲团上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周老爷子磕了个头，抬起头的时候，眼泪差点掉下来。

  　　周茂生这时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孟淑贤。

  　　看着他疲惫的脸，孟淑贤不由得把语气放轻，“茂生哥，周爷爷……他怎么会？”

  　　周茂生缓缓摇头，声音又涩又哑，“我也不知道，本来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前天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医生说不行了，让接回去。”

  　　“中途爷爷醒过一次，趁着还有意识，强烈要求回老家，我们就连夜把他送了回来。”周茂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回来不久就走了。”

  　　几句话说得孟淑贤眼泪掉了下来，她也很难过，甚至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安慰周茂生。

  　　”别哭了。”反倒是周茂生递过来一张纸，语气有着超乎年龄的释然，“爷爷临走前跟我说她要去找我奶奶了，说他这辈子没有遗憾。”

  　　从前天到现在，周茂生已经哭不出眼泪了，他双眼干涩，看着黑白相上周老爷子的脸，“他说他会保佑我。”

  　　“周爷爷那么疼你，他肯定会的。”孟淑贤又想哭，便使劲擦了擦眼睛，“茂生哥，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来找我。”

  　　周茂生慢慢点了点头。

  　　孟淑贤不好多待，站起来，正好看到周国庆身边有个烫着波浪发的女人正往他俩这里看。

  　　那人五官和周茂生有奇妙的相似之处，孟淑贤大概能猜到她就是周茂生的母亲。

  　　孟淑贤低着头，靠着墙边走了。

  　　孟家庄的规矩是人过世后会尸体在家里四天，接受祭拜，第五天早上进行出殡仪式。孟淑贤回家后没多久，就听到村东头传来丧事的鼓乐声。

  　　听着唢呐凄凉悲壮的声音，孟淑贤又哭了一场，她不敢想，连自己都这么伤心，那周茂生该有多伤心。

  　　陆续有上门吊丧的人过来磕头，周茂生作为独孙要进行回礼，他已经记不住自己跪了多久，磕了多少个头，只是在又一次从蒲团上抬起头时，身体突然歪了一下，被赶过来的吴秀珍扶住了。

  　　吴秀珍要带周茂生去休息，周国庆不同意，说孙子回礼这是祖上的规矩，吴秀珍指责他就知道封建迷信，不心疼儿子。他们俩差点在灵堂吵起来，最后周茂生说自己可以坚持，战火才平息。

  　　等到入了夜，院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周茂生才从蒲团上站起来，他对站在身边，双眼通红的周国庆说了句，“爸你别太难过了。”

  　　周国庆嘴唇颤抖，拍拍他的肩膀，父子俩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孟淑贤又来了，她在人群中间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没在院子里看到周茂生，刚要走，就被吴秀珍叫住了。

  　　“你是来找茂生的？”穿着黑色呢大衣的女人抱着双臂双臂，上下打量她。

  　　“对，阿姨，茂生在吗？”孟淑贤手里提了个篮子，面对打扮时尚的吴秀珍，声音都怯怯的。

  　　“他跟他爸出去找人帮忙了。”吴秀珍顿了顿，“我是她妈妈，你跟我们茂生关系很好吗？”

  　　孟淑贤果然没猜错，她点点头，有点紧张地回答，“茂生哥经常教我做题。”

  　　“我们茂生就是热心肠。”对面的姑娘个头倒是不矮，眼睛大，脸也算漂亮，就是穿着土气，都多大了还梳这种羊角辫。“他成绩好，也总给他同学讲题，其中男孩女孩都有，”吴秀珍心思一顿，故意这么说。

  　　孟淑贤拎着篮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这篮子里是什么？”吴秀珍探头看了眼，上面盖着盖帘。

  　　“没什么。”孟淑贤把篮子放在身后，抿了抿嘴角道，“那我先走了， 阿姨。”

  　　说着就快步走远了。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直觉，吴秀珍总觉得这个姑娘跟周茂生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近，等有空她要问问他。

  　　也许是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磁场，孟淑贤也感觉到吴秀珍对她的不友好，她快步回家， 把篮子放到厨房，掀开布，把里面的瓷碗和咸菜拿出来，瓷碗里装的是白粥。她想着周家这两天乱作一团，肯定没人做饭，特意起早熬的，还准备了三人份的量，没想到连人都没见到就落荒而回。

  　　周家的鼓乐声响了四天，到第五天早上，周老爷子正式出殡，入土为安。

  　　出殡的队伍浩荡，打头的就是穿着一身孝衣的周茂生，他抱着周老爷子的遗像，走在第一个。

  　　后面跟着周国庆和吴秀珍和一大帮亲戚，然后是几个村里的壮年抬着棺材，最后殿后的就是鼓乐队。

  　　本来应该吴秀珍为其“哭丧”，但她没同意，没办法周国庆最后只能找了几个亲戚，亲戚哭得很卖力，一瞬间鼓乐的声音和哭声交织在一起，惊得电线杆上的麻雀都飞走了。

  　　孟淑站在自家门口，目光落在周茂生身上，看着他低着头，带领着一大帮浩荡的人，走进山里，走向周家的墓地。

  　　出殡仪式完成，宣告整个葬礼正式结束，当天晚上，周老爷子家的鼓乐声也随之消失，孟淑贤不知道周茂生什么时候走，她只希望能在他走之前，能和他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出殡后的第二天晚上，孟大伟和石灵芝都不在家，孟淑贤正在家里织衣服，就听到在院子玩的孟小辉跑进来叫她，“姐，茂生哥在门口呢。”

  　　织衣服的手一顿，孟淑贤赶紧扔下棒针，走出堂屋，果然周茂生站院子中间，他还是那身之前一直穿的黑衣服，外面套了件深蓝色长款棉服。

  　　孟淑贤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挂着自己织的那条围巾，心里顿时一软，果然茂生哥是喜欢这件礼物的。

  　　“我以为你们已经走了呢。”两人胳膊挨着胳膊，慢慢往村头走。

  　　“今天我妈先回去了，我爸在这里还有事要处理，我陪他几天。”周茂生的嗓子没那么哑了，只是说话声音很低很慢。

  　　“听我妈说你来找过我。”

  　　孟淑贤没多说，“想给你送点吃的，没看到你我就回去了。”

  　　吴秀珍临走那天，特意把周茂生叫过来问他和孟淑贤是什么关系，周茂生一边惊讶爷爷刚过世她竟然有心情观察这些，另一边则下意识地不想把孟淑贤曝光在她面前，只说是玩的比较好的朋友。

  　　吴秀珍将信将疑。

  　　两人沉默地走在黑暗的路上，一时间没人说话。

  　　周茂生肯定心情很差，为了转移话题，孟淑贤随口问道，“周叔叔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要请这几天帮忙的人吃饭，他还想把我爷爷的老房子处理掉。”

  　　孟淑贤停下脚步，一个猜想从她心里浮现，周茂生之所以每年都回来过暑假，正是因为周老爷子在这里，这回周老爷子走了，如果连房子都被处理掉了，他还会回来吗？

  　　心脏像是跌进深不见底的深坑，孟淑贤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看着周茂生。

  　　借着旁边院子里的灯和淡淡的月光，孟淑贤和周茂生对视。

  　　周茂生的脸颊已经完全长成了成年男人的模样，眉眼深邃，身材挺拔，样式普通的棉衣也能被他穿得很好看。

  　　孟淑贤在农村的冬夜抖着声音，大脑没多做思考就问出口 ：“茂生哥，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周茂生手插在棉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孟淑贤。

  　　他没说话。

  　　孟淑贤往他身边走了一步，微微仰着头，仿佛不死心般，又问了一次，“茂生哥，你还会回来吗？”ĴŜԍ

  　　“我爷爷都不在了，我能用什么理由回来呢？”周茂生的语气像是真的不知道，很疑惑地问孟淑贤。

  　　“用……用”孟淑贤又开始搓衣角，这是她紧张无措时的表现，周茂生看着她的动作，并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都在飞速流动，冲击孟淑贤大脑真发晕，她闭了下眼睛，破罐子破摔道，“回来见我！回来见我的理由行吗？”

  　　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周茂生了，孟淑贤就像夏天在地里干活，太阳烤得她喘不过气来一样难受。

  　　不，比这个还要难受很多很多倍。

  　　难受到她顾不得一切，人生第一次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想要周茂生在他身边。

  　　这句话一出口，，孟淑贤觉得茅塞顿开，多日来让他郁郁寡欢的情绪终于有了突破口——她想见周茂生，想和他在一起，这就是 15 岁的孟淑贤所能想到的关于喜欢的所有定义。

  　　在等待周茂生回复的时间里，孟淑贤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答复，但不管如何，话已出口，并不后悔。

  　　时间也许过了很长，也许只是十几秒钟，就在孟淑贤雀跃忐忑的心情随着时间逐渐低落的时候，周茂生向她走了一步，他的鞋子在土地上踩过，发出清晰的声音，明明暗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很英俊。事实上，他真的是孟淑贤见过的最英俊的男生了。

  　　孟淑贤仰着头看他，周茂生也看了她几秒钟，接着把手从棉衣口袋里，伸出来，轻轻摸了摸孟淑贤的头。

  　　周茂生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很温柔，“我还会回来，回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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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靠得很近，孟淑贤甚至能感受到周茂生厚厚棉衣下传过来的温度。

  　　听了这句话，她的心脏总算是回到了肚子里，她不敢深想周茂生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她的想的那个，不过只要他答应自己会回来，对孟淑贤来说已经足够了。

  　　想到这里，孟淑贤扬起脸，冲周茂生嘿嘿地笑了下。

  　　“傻样。”周茂生如此评价她，语调里却带着丝丝宠溺。

  　　孟淑贤从小就这样，目标明确，想到就去做，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矫情也不造作，想见他虽然很不好意思，最后也敢主动说。周茂生虽然从没说过，其实他很欣赏这一点，也就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的喜欢。

  　　刚才那句话已经耗费了孟淑贤所有的勇气，此时的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身体像飘在空中，两人谁都没再说话，慢悠悠地走到村头，失去旁边人家院子里的照明，四周渐渐黑得看不见手指，他们又往回折返，孟淑贤走着被石头绊了一下，接着就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拉住她的手。

  　　孟淑贤整个人都呆住了，她下意识地想挣扎，却被周茂生制止，手被周茂生的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她的手很大，掌心很温暖，温度从孟淑贤的手心一路向上，慢慢爬上她的脸。

  　　孟淑贤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她和周茂生的对话，已经将两人从前的关系完全推翻。可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呢？周茂生和她想法是一样的吗？

  　　她彻底迷惑了，周茂生把她送回到家门口，松开孟淑贤的手，“进去吧。”

  　　孟淑贤转身往院子门口走，想了想又转回来，“茂生哥，我们现在是在谈对象吗？”

  　　周茂生身体一怔，这个姑娘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他马上笑了起来，又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无奈道：“对，快进去吧。”

  　　“哎。”孟淑贤这才高兴起来，跑回家里。

  　　周茂生看她的身影消失，转身慢慢周老爷子家里走，晚上周国庆在家摆了两桌，答谢帮忙的村民。此时人都走光了，他正靠在炕头休息。

  　　周茂生重新烧了水，给周国庆的茶杯里续上开水，他则找了个板凳，坐在地中间。

  　　丧父之痛不是短时间就能好的，周国庆身在老房子里，感受父亲过世前留下来的气息，难免不眼热。

  　　“爸，这个房子真的要卖吗？”

  　　“我还没想好。”周国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今天问了村里几家，倒是有人感兴趣，还没细谈。”

  　　“就算爷爷去世了，这也是我们家的祖宅，又卖不了多少钱，不如留下吧，以后回来祭祀也有住处。”这是周茂生刚才想出的理由，他希望以此劝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