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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她嘴角的笑容凝固了，扣着铁丝边，嘟囔道：“以后的事情，我还说不准呢。”

  　　“难道你不想上高中，上大学吗？难道你想初中毕业之后就像孟家庄的那些人一样整天无所事事，就等着长大结婚吗？”

  　　周茂生嘴角绷得很紧，他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孟淑贤说话，“你回答我，你想吗？”

  　　孟淑贤几乎下意识地摇头，她当然不想。可实际情况却又不容许她做更遥远的美梦，农民的逻辑就是不种田就没饭吃，饭都没得吃了，想别的跟天方夜谭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有很多困难，但我相信那些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有信念，只要你想走出来，总有办法的，你只要问自己的心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孟淑贤透过铁丝网看着高中的整洁的教学楼，突然立下了某种决心，她虽然没说出口，可周茂生已经猜到了她的回答。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夏风带着热气轻柔地掠过他们的身体。

  　　“茂生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孟淑贤侧头看周茂生。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总是帮我？给我讲题，给我书看，给我写信鼓励我好好学习，带我到这里来，激励我不要放弃。所有的一切，到底为什么？”

  　　周茂生微微低着头看孟淑贤，这个角度看过去，孟淑贤的眼睛呈现出椭圆形的弧度，是少女独有的清纯又明媚的眼神。

  　　他目光转过来，看向悠远的天空，幽幽开口：“因为我觉得你不属于孟家庄，你值得去更好的地方。”

  　　孟淑贤看着他英挺的侧脸，笑了笑，心里暖呼呼的，暗暗把梦做得更大了一点——要是真的能在县城读完高中，她也想去省城，她想去周茂生生活的城市看看，要是可以每天看到他就更好了。

  　　周茂生又陪着她到处走走，直到孟淑贤逛够才往公交站走。走着走着，孟淑贤突然觉小腹一阵胀痛。

  　　糟了，会不会是中午吃坏肚子了。孟淑贤赶紧叫住周茂生，把挎包递给他，说自己要去厕所。

  　　看着孟淑贤脸色发白，周茂生不敢耽误，把她带到附近最近的公厕，自己则等在外面。

  　　孟淑贤拿着卫生纸赶紧冲过去，却在脱下【创建和谐家园】的瞬间，顿时傻了眼。

  　　【创建和谐家园】上一片鲜红色。

  　　她来月经了。

  　　孟淑贤六年级的时候班里的女同学陆陆续续来月经了，老一辈有规矩的，月经流的是脏血，来月经的女人都不能进寺庙，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和别人说的。可毕竟学校里的女生年龄相仿，她们不敢明面说，就私下地互相传播卫生知识，比如月经期间会肚子疼，不能喝冷水，晚上要用长的卫生巾以免漏到褥子上之类的，孟淑贤看她们偷偷摸摸的样子，还挺向往的，听说这是一个女孩变成女人的标志。

  　　等她周围的女同学都来得差不多了，孟淑贤这边也没动静，她就忘了这回事了，可谁能想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

  　　真是急死个人了！周茂生还在外面等她呢！

  　　孟淑贤真尴尬极了，肚子还一阵阵地发紧地疼。倒是可以用手里的卫生纸先垫着，可出去以后怎么办？这两张纸肯定不够坚持到回孟家庄。

  　　还没等孟淑贤想出个所以然来，从外面又进来一个阿姨辈的女人。

  　　她一眼就看到孟淑贤站在地中间，脸色发白，弯着腰，手捂着小腹。

  　　“你就是孟淑贤吧？”阿姨问她。

  　　“我就是。”孟淑贤看了她一眼，犹豫地回答。

  　　“外面那个高个子是你哥吗？他让我帮忙看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出去呢。”阿姨上下打量她，嗓门洪亮，“你这是来例假了？”

  　　孟淑贤先是尴尬地立在原地，“对……我不知道今天来，没带卫生巾。”

  　　“我手头也没有，这可怎么办？”阿姨一拍脑门，“你在这等着，我让你哥给你买去。”阿姨说完就往外走，孟淑贤赶紧拦住她，“不用了吧？等我出去自己买。”

  　　“你现在没垫吧？”

  　　孟淑贤：“就垫了两张纸。”

  　　“那哪来得及，一会就透到你裙子上了。”热心阿姨不顾孟淑贤的阻拦，大步往外走。

  　　孟淑贤用双手捂着脸，她都不敢去想周茂生听到阿姨的话会多么尴尬。

  　　在公厕等待的每一秒好像都变得特别漫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位阿姨去而复返，把手里的一个黑塑料袋递给孟淑贤。

  　　事到如今，孟淑贤只能赶紧道谢。

  　　”你哥态度还挺好的，二话没说就去给你买了。”阿姨叉着腰，“哎姑娘，你贴反了。”

  　　孟淑贤按照她的指示手忙脚乱地贴好卫生巾。

  　　“你妈都没教你怎么用卫生巾吗？”阿姨嗔怪地看她。

  　　石灵芝整个心思都放在孟小辉身上，哪里还有半分能分给她。

  　　孟淑贤最后一次跟阿姨道了谢，然后扭扭捏捏地走出了公厕。

  　　周茂生见她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沉默地往公交站点走。

  　　看着他发红的耳根，想象周茂生是如何去商店，如何对售货员说自己要买卫生巾。孟淑贤就觉得太对不住他了，现在这种情况，就算不说别的，总要感谢一下人家吧。

  　　“茂生哥，太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孟淑贤掂量着措辞，“我也不知道今天我会……，这是我的第一次，所以我……没有准备。”

  　　怎么越说越奇怪了？孟淑贤适时地闭嘴。

  　　眼看着周茂生从开始的耳朵红，到现在红晕蔓延到脖子，她自觉这番解释还不如不说。

  　　“没、没事。”显然周茂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几才干巴巴地回答。

  　　孟淑贤脸也红了，两人沉默地坐上了回乡里的公交车。

  21

  　　也不知道是因为周茂生给她买了卫生巾，还是因为初潮给孟淑贤带来体内激素的变化，让她无师自通般一夜之间从和小伙伴们满山疯跑的女娃变成了羞涩的青春期少女。

  　　孟淑贤性别意识突然觉醒，以前问周茂生问题的时候，经常会无意间拉或者拍他的手臂，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却只会用笔指着不懂的地方，离人家的身体远远的。

  　　想起以前即使周茂生拒绝，她也会坚持和他用同一个水壶喝水，孟淑贤真是羞愧，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疯疯癫癫，那些行为，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适，好在周茂生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

  　　她这边一扭捏，周茂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的关系突然间疏远了很多。

  　　周茂生这次回来是借着给爷爷送东西的名义，没几天就要走了，他走的那天，孟淑贤破天荒地没去送，连招呼都没打，只是躲在远处，遥遥地看着周茂生上了去乡里的三轮车。

  　　秋天一晃就到了，开学那天，孟淑贤成了孟家庄唯一一个去读初中的人，身边没了呼朋引伴、吵吵闹闹的伙伴，也没有早起送她的父母。她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用热水泡了点昨晚的剩饭，几口吃完早饭，推着从集市上买的二手自行车走出院子，临走前，孟淑贤回头看了眼门窗紧闭的东屋，接着转身大步走上村里那条弯曲的土路，胯上自行车，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继续自己的求学路。

  　　初中的学生来自附近的各个乡镇学校。教室由小学的一排平房，变成两排平房，操场也大了很多，孟淑贤办理了入学手续，按照宿管老师的指导把行李放到宿舍里，稍作整理后就去了自己所属的班级。

  　　经过短暂的适应期，孟淑贤已经很习惯寄宿学校的生活作息，每天跟着起床铃起床，洗漱后去食堂吃早饭。为了省钱，孟淑贤每次只打一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吃过后去教室里早读，上课上到十一点，去食堂吃完饭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会，晚上的自习在九点结束，然后去水房打水洗漱，回宿舍睡觉。

  　　对很多学生来说是作息严格，充满管束意味的一天，对孟淑贤来说却是很难得的、不用干农活、不用照看弟弟、可以全身心地学习、汲取知识养分的一天。

  　　她很珍惜这样可以心无旁骛学习的日子。

  　　学校每两周可以申请回家一次，孟淑贤的同学中有特别想家的，基本上每周都会请假回家，她却一直留在学校里，放假了就在教室里自习。

  　　孟淑贤的班主任姓徐，是个教学经验很丰富的教师，徐老师在刚开学就注意到孟淑贤，这个女孩的入学成绩非常好，气质也跟其他学生不太一样。他们这所初中在县里的排名一直垫底，学生们很多都是被有远见的父母送过来混个文凭的，毕竟随着时代发展，只有个小学文凭已经越来越说不过去了。初中毕业生，好歹能更好听一点。

  　　所以学生们大多不是真心想学习，上课睡觉下课打闹，一到周五请假回家，不回家的也会去乡里赶集，到处逛。

  　　可孟淑贤不一样，她细胳膊细腿的，看上去清秀瘦弱，一进学校的摸底考试就考了个全年级第一。考了第一也没看她多高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学习，徐老师没见她跟班里哪个同学关系好，也没见过她去乡里溜达，除了学习，她的世界里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

  　　“淑贤，你这周又不回家吗？”徐老师走到她身边。

  　　孟淑贤正在做数学题，闻言赶紧站起来，徐老师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下。

  　　“不回去了，留在学校学习。”孟淑贤淡淡笑了下。

  　　“不想家吗？”问完徐老师想起了什么，“好几次我看到你在门口收发室那里寄信，是给家里写的吧。”

  　　孟淑贤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脸红了，“那个不是给家里写的，是给在省城的朋友。”

  　　“还有省城的朋友呢，老师都没去过省城呢。”徐老师和蔼地笑了笑，“你接着学吧，有什么不懂的就来找我。”

  　　“知道了。”

  　　周茂生和孟淑贤的通信一直没断，甚至因为她不住在家里了，写信寄信更方便，他们的联络更为频繁了。也许是因为见不到面，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所以更自在，上次周茂生临走时两人之间那种尴尬的气氛已经消失了，在信里他给孟淑贤讲高中生活——讲他进了学校足球队、他要去代表学校去参加竞赛、他准备以后学理科……

  　　每次收到周茂生的信，孟淑贤都好羡慕周茂生的学习生活是那么丰富多彩，可她的学校只有死记硬背的学习方法，她甚至到初二才能开始学英语，就这一项都不知道比城里的学生落后了多少。

  　　好在她没有气馁，自从县城回来后，孟淑贤就坚定了自己的目标，没有再动摇过，现在吃的苦都是为了以后能去更好的地方上学，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可目标再坚定，也抵不过她的攒了一年的钱在一点点变少，初中的花费要比她想象的多，即使孟淑贤已经竭力地缩减自己的花销，可剩下的钱，已经不够支持她读完初中三年。

  　　怎么办？孟淑贤很茫然，现在她住在学校里，根本没时间回孟家庄和陈桂芬织毛衣挣钱，把毛衣带到宿舍来更是违反了学校的规定。

  　　这时她也顾不得面子了，在学校里四处寻找有没有可以挣钱的机会，终于传到了徐老师的耳朵里。

  　　徐老师在一个中午去找孟淑贤，被和她同一个宿舍的同学告诉孟淑贤在宿舍里。

  　　她走进宿舍，就看到孟淑贤正在一边看书一边吃着饼子，旁边的瓷缸里倒满了白水。

  　　孟淑贤就这样一口饼子一口水地吃着午饭，眼睛还牢牢地盯着书本。

  　　徐老师自己也有孩子，看到此情景她心疼极了，赶紧去问孟淑贤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孟淑贤看着徐老师亲切的脸，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家里的事全盘托出，这种父母不让孩子继续上学的事情，在这里并不少见，但有勇气反抗父母自己挣钱攒学费，她可真是第一次听到。

  　　眼前这个梳着麻花辫的大眼睛姑娘，很快触动了徐老师的恻隐之心，她在食堂帮孟淑贤找了个清扫的【创建和谐家园】，不累，还能包午饭和晚饭。

  　　这对孟淑贤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她连声感谢徐老师，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干活。

  　　说是干活，无非就是等学生们吃完了，她过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扫扫地而已，这些活孟淑贤从小就开始做了，对她来说很轻松。

  　　到学期末的时候，徐老师又带来一个好消息，鉴于孟淑贤这半年来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可以为她争取跳级到初二，问她愿不愿意。

  　　孟淑贤当然愿意，这样不仅能提前毕业，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节省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跟徐老师保证一定尽快跟上初二的课程，不会让徐老师失望。

  　　徐老师拍拍她的肩膀，鼓励了她几句，这么上进又聪明的苗子，这所初中多少年都不会出一个，老师当然愿意帮她。

  　　寒假回家那天，孟淑贤骑着自行车把行李驮了回来。一进院子，孟小辉就迎了上来，半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贴着孟淑贤的手臂叫她“姐。”

  　　孟淑贤捏了捏他的脸，把从学校买的零食拿给他。

  　　石灵芝从屋子里出来，先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和孟小辉说话，过了会才往她这边走，孟淑贤把自行车停好，面对石灵芝，她垂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半年都不跟家里联系下？”石灵芝大手拍在她肩膀上，最后却轻轻落下，只是为她拍下一片雪花，“不知道家里担心你吗？

  　　石灵芝眼睛里闪着光，孟淑贤很吃惊地看着她。孟淑贤从有记忆开始就没和石灵芝亲近过了，此时就算为她说的话动容，也做不出正常母女间的反应，她只是一动不动，听着石灵芝数落她的话，眼睛发酸，“下次我会写信回来。”

  　　石灵芝又拍了她两下，“长高了，也瘦了。”

  　　“光长个子了。”孟淑贤尽力笑笑。

  　　在饭桌上，孟淑贤跟他们说了自己要跳级的事，这种名额是难得一遇的，她本以为家里人会为她高兴，可孟大伟只是像她说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毫无反应。

  　　石灵芝倒是淡淡问了几句，只有孟小辉说：“我姐好厉害啊！”

  　　孟淑贤尴尬地扯了下嘴角，之后没再说话。

  　　她照常去找陈桂芬，却吃惊地发现陈桂芬的身体消瘦了很多，只是看她过来，才强撑着身体，从炕上坐起来，她苦笑着告诉孟淑贤自己已经不能接织毛衣的单子了，要是她需要的话，可以把服装厂的电话直接给她，让孟淑贤自己去联系。

  　　孟淑贤在食堂【创建和谐家园】的钱够她生活了，她赶紧表示不着急，等陈桂芬什么时候身体好了，她们再一起做就好。

  　　陈桂芬当时那种忧愁困苦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孟淑贤记了很久。

  　　“淑贤，只要我还生活在这里，就好不了。”她透过窗户看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高耸的大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