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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文摸了下长头发，顺势问道，“那可以借我看看吗？”

  　　周茂生扶着沙发站起来，瘸着腿走到自己房间，很快又出来，把英语作业递给蒋文娟。

  　　蒋文娟欠身过来接，他们之间不过一拳远，她身上有一股很难形容的香味，周茂生蹙了下鼻子，拉开距离。

  　　正在忙活的吴秀珍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把两人来回打量几次，才转过头去。

  　　下午同学们都走了，周茂生收拾着茶几上剩下的零食袋子，过了会吴秀珍洗完碗拿着擦手巾进来，一看就说：“哎呦，茂生，你放着，我来收拾就行。”

  　　周茂生有时候觉得他妈对他的关系简直超过了正常范围，“我是脚受伤了，手又没事。”

  　　“那你收拾东西站着也影响脚啊。放着吧。”

  　　周茂生充耳不闻，直到把茶几收拾干净还用抹布擦了一遍才坐下。

  　　“你看你这孩子。”吴秀珍只能随他去。

  　　“对了，茂生。刚才那个跟你借作业的长头发姑娘，是不是就是蒋文娟？”

  　　“是啊，你怎么认识她？”

  　　吴秀珍笑了，“去开家长会的时候，看到你们老师和他父母说话了，夸她班长做得好，学习还好，哎呦你是没看见，当时她爸妈那打扮，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听你们班主任说是政府里上班的。”

  　　周茂生皱了下眉，“你知道的比我都多。”

  　　“那当然了，我是你妈。”吴秀珍又说：“我还知道，那姑娘应该对你有点意思。”

  　　“说这些也太早了吧。”周茂生听到这个话题全身不舒服，“我们是连高中都没上的学生，哪有时间想这些。”

  　　“不早了，想当年我遇到你爸那会比你还小呢，我一看他肯定是个可造之材，就早早拿下了。”

  　　周茂生哭笑不得，“你早恋还挺骄傲的。”

  　　“那个年代都是这样的，茂生我跟你说，遇到条件好人又合适的对象很不容易的，你要好好把握，以后一起上高中，毕了业就先结婚，说不定她们家里能给你安排个好工作呢，到时候，让我早点抱孙子。”吴秀珍微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向往的那一幕。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周茂生眉头越皱越紧，“你都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而且我对她都没那个意思，你就想那么远。”

  　　“喜不喜欢哪有那么重要，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最重要的是对方条件要好，以后的生活不会差。再说了我们家里又不差，你又长得帅，没道理找个条件很差的……”

  　　周茂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他心头一阵烦乱，根本听不下去吴秀珍的唠叨。

  　　正好这时门口有人在敲门，周茂生瘸着一条腿蹦到门口，暂时躲避吴秀珍。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见有人开门，“周茂生是这家的吗？”

  　　“我就是。”

  　　“这里有你的包裹单，有空去邮局领一下。”邮递员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单据。

  　　周茂生心里有种预感，他赶紧仔细去看上面的地址，果然，孟家庄和孟淑贤的字样出现在寄件人信息栏上。

  　　“知道了，谢谢。”周茂生嘴角隐约勾起笑意。

  　　“茂生门外是谁啊？”

  　　“没事，敲错门了。”周茂生把单据叠好放进裤袋里，关上门。

  16

  　　第二天趁父母都不在家，周茂生在受伤后第一次出了门，他骑自行车来到包裹单上写的邮局，从里面领了个包得严严实实，托在手里有点分量的包裹。

  　　周茂生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把房门关上，用剪刀剪开包裹，身体一怔，迟疑地从里面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围脖。

  　　围脖上有很多看起来很精巧的花纹，周茂生吃惊极了，还以为是孟淑贤给他买的。

  　　继续往外掏，周茂生又从里面拿出一瓶麦乳精，他哭笑不得地放在书桌上，他从小就喝麦乳精，现在长大了，已经不爱喝了。

  　　最后摊开一封信，说是信也不准确，只是一张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一页而已。

  　　孟淑贤在上面写道——茂生哥，我已收到您的来信，之前非常担心您的脚，知道没事非常高兴。我一切都好，在靠帮桂芬姨织毛衣挣钱，围脖是我织的，希望您会喜欢，还要麦乳精，听说对身体好，要按时喝，祝您早日康复。

  　　最后一行在孟淑贤的名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应该是后加上的，“茂生哥，希望早点见到你。”

  　　虽然周茂生没有亲眼看到，可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孟淑贤是如何织围脖，如何去商店买她都没机会喝的麦乳精，然后把这两样东西包好，小心地通过邮局寄走，如何在家里期盼周茂生能顺利收到这些东西。

  　　孟淑贤平时根本没什么零花钱，麦乳精的价格对她来说肯定很昂贵，她靠织衣服挣的钱却花在给自己准备礼物上。周茂生手里抚摸着那条围脖，手指传来温暖的触感，他感慨万千，心里又酸又软，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孟淑贤，怎么能不让他心疼。

  　　孟淑贤从没给别人写过信，更没有寄过东西，她不知道周茂生几天会受到自己的包裹，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织衣服累了的时候，她就走出家门，去通往村外的那条唯一的土路上眺望，希望哪一天邮递员能从那里出现，能再一次对她说有她的信。

  　　可惜一天、两天，很多天过去了，孟淑贤没有收到任何回信。她不免有些沮丧，可当听到村里大人聊天说现在国家的邮包都能准时送到对方手里，不会出错之后，她又释然了，她本来也不图别的，只要茂生哥能收到就行。

  　　孟淑贤依旧在帮家里干活和挣钱的中间忙得不可开交，好在今年石灵芝没让她去浇地，而是死拉活拽地把孟大伟从牌桌上拉下来，本来孟大伟还要接着玩，石灵芝放了狠话，说不干活就不跟他过了。孟大伟对她还忌惮，只能去干活了。

  　　她就有更多时间溜到陈桂芬那里织衣服。陈桂芬以前就挺喜欢孟淑贤的，现在接触下来，她又机灵又聪明还不怕吃苦，陈桂芬对她的印象更好，不光接到什么活都想着她，还总叮嘱她别打手电筒织衣服，容易伤眼睛。

  　　她温柔地点孟淑贤的眼睛，“我们淑贤以后还要上初中呢，眼睛坏了可不行。”

  　　“我还要上高中呢。”孟淑贤马上说。

  　　“对，去县城里上高中。”

  　　孟淑贤大幅度地点点头。她觉得桂芬姨真是个很温柔的妈妈，比石灵芝温柔多了。

  　　接触得多了，孟淑贤渐渐了解到，赵静她爸对陈桂芬特别不好，他觉得陈桂芬不能下地，不擅交际，有损他的面子，还对他生不出儿子耿耿于怀，总觉得有人会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就总是找茬跟她吵架，动手也是常有的事。村里人也知道赵静他爸经常打陈桂芬，对此却见怪不怪：男人打自己媳妇，多正常的事。甚至连赵静都这样认为，她跟她爸是一伙的，她对陈桂芬的劝导和管教根本不领情，不好好学习，也不好好学织衣服，整天就知道玩。

  　　有天孟淑贤脱口而出，希望自己是陈桂芬的女儿。

  　　陈桂芬很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愣了一下，“你妈对你也很好，你要理解她。”

  　　孟淑贤越来越觉得石灵芝根本就是和孟大伟是一伙的，让她理解他们，真的太难了。

  　　“在这里生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陈桂芬幽幽叹气，“比如没儿子会被人看不起，比如上学没用，比如不能做农活就被认为是吃干饭的，你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影响了，她心里肯定希望你好的。”

  　　孟淑贤忿忿地说：“可是你也在这里生活，你却认为上学是有用的。他们会那么想，是因为他们没上过学，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可是毛主席说的。女的一点都不比男的差。”

  　　“淑贤说得好。”陈桂芬夸奖她。

  　　“我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更多的知识，做个比能干农活能生孩子更有用的人。”孟淑贤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表情郑重。

  　　有些道理以孟淑贤现在的年龄她还不是十分明白，但已经隐约触及到了的它们的边缘，只等时间流逝，让它们露出真面目。

  　　这天晚上，孟淑贤高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下午和陈桂芬又交上一批衣服给服装厂的人，拿到结算后的钱，她反复数了好几遍，这样算下来，等她六年级开学，就能攒够初一的学费了。

  　　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越想越高兴。

  　　突然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拉住孟淑贤的胳膊。

  　　孟淑贤心脏都要停止了，她连喊都喊不出声来，赶紧捏紧了自己的口袋，怕对方是来抢钱的。

  　　“别怕，淑贤，我是周茂生。”周茂生的脸在黑暗中，一点点显露出来。

  　　“茂生哥！”一瞬间从大悲到大喜，孟淑贤捂着狂跳的心，她赶紧去看周茂生的脚，”你的伤已经好啦？”

  　　“好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到的，来给我爷爷送营养品。”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呀！”

  　　周茂生说了个日期，孟淑贤歪头一算，咯咯地笑，“还能待五天呢！”

  　　周茂生没说他告诉父母自己担心身体不好的周老爷子，不顾吴秀珍的阻拦非要在临开学前独自来孟家庄。

  　　孟淑贤不必知道这些，她只要知道她的茂生哥又一次信守了承诺，就足够了，周茂生看着眼前雀跃的孟淑贤，觉得很值得，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清楚。

  　　周茂生并没有完全对吴秀珍撒谎，他担心周老爷子是真，周老爷子最近这一年身体大不如从前，以前还有心思在家里吟诗作对，现在他已经虚弱到整天躺着，连门都不能出。

  　　周茂生劝爷爷跟他回省城看病，可老爷子异常固执，非说自己没事，其实他知道原因多半是因为吴秀珍，吴秀珍看不起周国庆的家乡，自然也不会多善待周老爷子，爷爷性子倔，不想去省城受气。

  　　孟淑贤和周茂生坐在那棵大槐树下乘凉，听完周茂生的诉说，她自告奋勇地说以后会帮着周茂生多照看周老爷子，跑腿啊传话之类的活尽管叫她去做。

  　　周茂生点头，他现在跟孟淑贤是无话不谈的程度，没什么客气的。

  　　他来了之后，孟淑贤就把串门帘的地点从陈桂芬家里转移到槐树下，这样她有空的时候可以问问周茂生题目，来换换脑子。

  　　最重要的是，她想和周茂生在一起，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孟淑贤就高兴，干活的劲头更足了。

  　　有一天，孟淑贤正认真听周茂生给她讲题，没看到孟大伟从地里提前回来了， 他当着周茂生的面大声地斥责她，让孟淑贤赶紧滚回家去做饭，又拿起他们的课本想撕，孟淑贤赶紧拦着他说这是周茂生的，孟大伟才住手。周茂生面对突然变脸的孟大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出声阻拦，孟大伟绝对会对孟淑贤动手。

  　　看着被骂回家的孟淑贤，周茂生心里难受，恨不得和孟大伟打一架。

  　　哪个父亲怎么可能这样粗暴地对待自己女儿？周茂生实在不明白。

  　　第二天，周茂生和孟淑贤见面，在她一再追问下，周茂生才得知她拼命干活攒学费的原由。

  　　“上学的钱还差多少？”周茂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管什么家庭背景，上学都是好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竟然连女儿的基本需求都不满足。

  　　当着孟淑贤的面，他没法多说她父母的不是，只想多帮帮她，让她压力别太大。

  　　孟淑贤一扫昨天的阴霾，照旧兴高采烈地说：“我很快就能攒到了，桂芬姨说了，从秋天开始是我们干活的旺季，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单子的。”

  　　她看到周茂生递到她眼前的纸币，眼睛睁得大大的，“茂生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要是不够，等明年你上初中前，我回来再给你。”

  　　“不行不行！”孟淑贤马上推开他的手，碰到少年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我怎么能拿你的钱，这成什么了？”

  　　周茂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孟淑贤这么激动，他讪讪地收回手，“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

  　　“我不累，我为自己上学存钱，怎么会累，我可有动力了！”孟淑贤知道周茂生是好心，但拿别人的钱，是万万不行的。

  　　“难道我还是别人吗？”周茂生脱口而出小声嘟囔道。

  　　“茂生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孟淑贤探身问他。

  　　“算了，没什么。”

  　　周茂生回省城前一天给了孟淑贤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让他在自己走后再打开，孟淑贤还说他神神秘秘，但还是把东【创建和谐家园】到房间里。

  　　他走的那天， 周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孟淑贤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村口，目送周茂生上了去县里的三轮车。

  　　周茂生坐在三轮车上，看了看衰老如枯树的爷爷和他身边笑着和他挥手告别孟淑贤，一股热流涌上他的眼睛，他装作被阳光刺到的样子低下头，长这么大，周茂生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不舍情绪。

  　　情绪强烈到他甚至分不清是因为离开了爷爷还是孟淑贤。

  17

  　　孟淑贤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解开周茂生给她的袋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她动作一顿，从里面拿出一瓶麦乳精。

  　　“这不是我给茂生哥买的吗？”她打开盖子看了看，密封的油蜡纸还在上面，周茂生都没有打开过。

  　　塑料袋里还有一张纸条，并没有遵循写信的格式，短短一行字——围脖我收下了，麦乳精你吃了吧，有空会给你写信。

  　　孟淑贤喜滋滋地把这张纸条和周茂生的信放在一起收好，打开麦乳精，用勺子舀了一勺，倒进瓷碗里，用开水一冲，顿时小小的厨房间，香气扑鼻。

  　　她吞了吞口水，把正在晒场上疯玩的孟小辉叫回家，笑着指了指厨房柜台上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