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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如果让 25 岁的孟巍回头看，1984 年是她人生中不同寻常的一年，不光是因为这一年传了很久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东风吹到孟家庄，宣告孟家庄生产队正式进入历史舞台，更重要的是当时九岁的她迎来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孟淑贤，死丫头，让你好好看着你弟弟，怎么又摔了？”石灵芝人还没进大门，声音就响彻整个院子，让手忙脚乱把孟小辉从地上抱起来的孟淑贤肩膀缩了缩。

  　　石灵芝打开木头门，先把肩上的锄头扔到地上，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孟小辉这里来，嘴里叫着：“辉啊，小辉，摔疼了吗？”

  　　手还没接触到哇哇大哭的孟小辉，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先往自己灰色粗布上衣上抹了抹，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孟小辉。

  　　孟小辉从板凳上掉下来的时候，已经被孟淑贤拉住了，只是“闪”了一下，吓了一跳而已，本来就在干打雷不下雨，这回看到妈回来了，干嚎得更是带劲。

  　　”没事哦，妈妈抱。”石灵芝颠着孟小辉在不长的院子里来回走。

  　　“又看那破书，忘了看着弟弟是不是？”石灵芝边走边用眼睛剜了孟淑贤一眼。

  　　“妈，我不是故意的，就一眼没看到，你能别告诉我爸吗？”孟淑贤手里的课本紧着往身后放，眼巴巴地看了石灵芝一眼。

  　　石灵芝看着她的动作，什么都没说，只是撇了撇嘴。

  　　晚上七点多天擦黑，孟大伟下地回来了，“包干到户”后，大家种地劳作的热情水涨船高，要不是实在看不见地里的苗，大伙还能在地里接着干。

  　　孟淑贤已经把他爸用来洗手洗脸的水摆在水井台边上了，稀里哗啦的水声歇了后，孟大伟甩着手上的水珠进了屋。

  　　屋里的房顶上挂着昏黄的灯泡，照亮外屋地里摆着的正方形木头桌子。三口人已经坐好等着他了。

  　　晚饭依旧是高粱米水饭配苞米面大饼子，孟淑贤从后院的酱缸里夹了几条酱黄瓜和酱辣椒，饭桌上唯一一个鸡蛋，正被石灵芝拿在手里剥皮，孟小辉耷拉着两条短腿，一晃一晃地等着他妈喂他。

  　　孟大伟今天下地给苞米除草，累得要命，坐下来先唏哩呼噜地喝了碗高粱米饭，刚喝干了一晚，孟淑贤把手伸过来了.

  　　“爸，我帮你盛。”孟淑贤看着孟大伟，小声地说。

  　　孟大伟点了下头，孟淑贤利索地拿着铁勺子给他爸又添了一碗。

  　　“你和你弟今天都干什么了？”孟大伟嚼着酱黄瓜条。

  　　孟淑贤坐在没靠背的板凳上，后背挺得很直，“看我弟玩了，我在家写作业了。”

  　　说完她怯生生地看了石灵芝一眼，石灵芝拿勺子喂孟小辉鸡蛋，没说话。

  　　孟小辉嘴里嚼着鸡蛋黄，突然开口，囫囵吞枣似的说：“我姐今天摔我了。”

  　　“什么？”孟大伟抬起晒得黢黑的脸，眉头拧了起来。

  　　孟淑贤心里“咯噔”一声，嘴唇都白了。

  　　一直没做声的石灵芝突然说话了，她连头都没抬，挖了一勺子鸡蛋塞进孟小辉的嘴里：“多大点事，还赖你姐，你怎么不赖你自己没站稳？”

  　　孟小辉才五岁，反应不过来，注意力很快被香香的鸡蛋黄吸引去了。

  　　孟家庄谁不知道，孟大伟可宝贝这个儿子了。

  　　孟淑贤像逃过一劫似的，身体都有点虚脱了，她食不知味地吃了碗高粱米饭，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爸，我下星期一就返校了。”

  　　她看着孟大伟的脸色，大着胆子又说：“学费 10 块，书本费 6 块钱，返校那天要带过去。”

  　　孟大伟从嗓子里哼了一声，就当没听见。

  　　饭桌上气氛沉闷尴尬，孟淑贤大气不敢出，还有半个月就到九月份了，开学她就上小学二年级，每回要学费，都要经历过这么个过程。

  　　“等你上学那天给你。”孟淑贤感觉自己后背都挺着发麻了，终于听到这句对她来说大赦天下的话。

  　　“知道了。”她这才一下子放心下来，拿过一个饼子，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孟淑贤帮石灵芝收拾桌子，把剩下的高粱米饭用盖帘盖上防止苍蝇落，再把碗筷拿到水井台上洗，她干惯了这些活，动作麻利，石灵芝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收拾完，孟小辉开始打哈欠，石灵芝要给他洗脸准备让他睡觉。

  　　“妈，我上村东找赵静玩去了。”她今天顺利要到学费，心情非常好，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跟赵静分享。

  　　石灵芝忙着给孟小辉脱衣服，头也没抬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去。

  　　孟淑贤跑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街头。

  　　不到七点半，睡觉太早，孟大伟也要出去溜达消食，他看着孟淑贤一蹦一跳的背影，“丫头家家的，让她念什么书啊，识几个大字就行了，浪费那钱。”

  　　孟小辉已经困得眼皮睁不开了，石灵芝嗓门很低，“她才九岁，不上学在家也干不了什么，怎么也得让她念到初中。”

  　　孟大伟从嗓眼儿哼了一声，从烟袋子里捏了撮烟丝，用纸卷了卷，夹在耳朵上，晃悠着走了。

  　　孟家庄是崇县下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四周都是高耸的大山，大山中间有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在孟大伟爷爷奶奶那一辈，孟家庄确实都姓孟，后来几经变迁，现在是姓什么都有了。

  　　以前的生产队现在改成村委会了，村委会前面有一大块晒场和一棵有年头的大柳树，秋天的时候，大家排号晒粮食，平时用来乘凉，唠闲话。

  　　孟家庄很大，村西到村东能走个五六分钟，村里头小孩不少，跟孟淑贤同龄的关系最好的就是赵静，孟淑贤跑到赵静家门口，垫着脚往往院子里看，“赵静，赵静……”

  　　小姑娘嗓子很亮，脆生生地喊着小伙伴的名字。

  　　“来了。”赵静从屋里推门出来，她长着一张圆脸，个子比孟淑贤矮一点，皮肤很白，浑身都胖乎乎的。此刻她嘴里鼓鼓的，手里还拿着饭碗，“等我一会。” “好。”

  　　孟淑贤乖乖地站在赵家院门外等着，突然听到旁边门有动静。

  　　她听村里的大人说过，赵静邻居挺有钱的，姓周，老两口是最早的一批知青，来孟家庄插队处出感情后就留下来成家生子了，听说一家人几代都是知识分子，前几年周老太过世了，剩下的老头子时不时地去城里，听说他儿子现在在省会大城市里工作呢。

  　　村里家家都还是是木头栅门，周家就用上铁门了。

  　　铁门“嘎吱嘎吱”响了两声，孟淑贤探身往那边看，看到里面走出两个大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孩。

  　　前面两个大人一个是周爷爷，另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应该就是他儿子了。

  　　周爷爷看到孟淑贤，主动和他打招呼，“淑贤，吃过饭了？”

  　　孟淑贤有点怯怯的，但还是礼貌地回答：“周爷爷，我吃过了。”

  　　“哎，好。”

  　　另一个中年人模样的人问，“这是谁家小孩？”

  　　“村东老孟家的，孟大伟。你没进城念书前，你们俩还在一起玩过。”周国庆点点头，想起来了。

  　　周国庆拉着身后的人，把他推到孟淑贤面前，“小朋友，这是我家孩子，应该比你大，他 11 岁了上五年级，以后你带着他一起玩，行吗？”

  　　孟淑贤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楞了愣，“好的，叔叔。”

  　　周国庆满意地点点头，推了他儿子肩膀一下，“你还要在这里待半个月呢，跟新朋友好好

  　　处关系。”

  　　说完他就和周老爷子，慢慢朝村委会方向走。

  　　孟淑贤借着淡淡月光，打量身边的男孩。

  　　男孩比他高一个半头 ，头发很短，侧面看上去鼻梁很高，身穿着灰绿色短袖，下面是农村不常见的黑色短裤，他看着前方，眼尾有些往下弯。

  　　两个小孩就这么并排站着，谁都没说话。

  　　“省城的孩子上学好早啊，我九岁了开学才上二年级。”孟淑贤挺羡慕他，村里的孩子入学年龄不做统一标准，当时孟淑贤还是哀求她爸好久才得以入学的。

  　　周茂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孟淑贤性格好，也不在意这个，她又主动说：“我叫孟淑贤。”

  　　“周茂生。”

  02

  　　周茂生，周茂生。

  　　还没等孟淑贤想明白“茂”字应该是哪个，赵静就推开院门出来了。

  　　“我妈今天做炒菜，放了好多油，我多吃了一碗。”赵静高兴地和小伙伴分享，说完才看到孟淑贤身边人。

  　　“茂生哥，你和我们一起玩吗？”

  　　周茂生没说话，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我们走吧。”赵静拉着孟淑贤的手，准备去找其他几个小伙伴。

  　　你找我我找你的，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凑齐了，大家一个推一个的在村里疯跑，跑够了就曲起一条腿“撞拐子”，谁被撞到地上就会被别人笑话，大家玩得没什么章法，倒是嬉笑声越来越大。

  　　周茂生不想加入他们，就远远地看着。

  　　他是真的觉得没意思，本来每年暑假都是爷爷去他家，大家一起在城里过，有冰棍，有零食，还可以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今年爷爷身体不好，他爸不想让老爷子折腾，就把他送到农村来了。

  　　那帮人跑够了，天也渐渐黑了下去，小孩们成群结队地往晒场走，晒场旁有人开始“拢火”，为的是驱赶毒蚊子，干燥的青草燃烧时发出“嘎吱”的声音，火光和烟气直往天上冲，升到一半，被墨色的夜空吞噬。

  　　晒场中央有个大磨盘，磨盘上的碾子很大，小孩跑过去凑一起推都推不动都直哎呦，其中村长的儿子孙有才声音最大，“使劲啊。”“没吃饭吗？”

  　　别的小孩都不敢吱声，只知道瞎使劲，那是驴拉磨用的碾子，他们怎么可能推得动，推了一会，几个都觉得没意思，又去玩别的了。

  　　周茂生觉得这些孩子简直幼稚到了极点，他根本不想参与，就站在不远处的大人乘凉的堆里。

  　　周国庆已经和其他人寒暄过了，把周茂生拉过来又介绍了一遍，周茂生一一打招呼。到孟大伟那的时候，孟大伟还拍了拍他肩膀，喜欢之情溢于言表。

  　　“国庆，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以后个子随你，矮不了。”

  　　周国庆：“你家闺女也不差，多俊。”

  　　“这年头，生个闺女，一点用都没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长大后也就有个生养的用。”孟大伟抽了口卷烟，喷出来，味道浓重，熏得站在旁边的周茂生眼睛疼。

  　　“我准备让她念完小学就不念了，早点找个好婆家，收点彩礼。”

  　　周茂生看向离他不远的孟淑贤，孟淑贤刚跑完回来站在火堆旁歇着，胸口还在小幅度地起伏，火堆的光站在她的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孟淑贤就像没听到孟大伟的话一样，看着前面不停疯跑的小孩，弯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闲聊间，有人提起孟大伟的小儿子，孟大伟就更来劲了，他转头看赵静他爸，得意洋洋的，“我就告诉你要老二要早点要，你看看现在，计划生育管的这么严，二胎没戏了，幸好我提前生了我儿子，要不我老孟家不是绝后了？”

  　　提起这事赵静他爸就窝火，他本来是想再生的，这村里面，没儿子的谁不想要儿子，可他老婆一直没怀上，正想着喝汤药调理下呢，村委会来文件了，计划生育成国策了，这下好了，不让生了。

  　　他平时老实巴交的，但也不爱听“绝后”这种话，此时闷声闷气地回了句：“就你明白。”

  　　孟大伟哈哈地笑。

  　　旁边周国庆慢悠悠发话了，“我觉得国家说的对，好好培养，生男生女都一样。”

  　　孟大伟头摇得像拨浪鼓，摇完头还揶揄周国庆，“老周果然是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啊，思想觉悟跟我们都不一样。”

  　　吹完了牛，食儿也消的差不多了，大人们踩熄了火堆，各自拎着自家孩子往回走。

  　　周茂生跟着周国庆往回走，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很细很小的声音，周国庆都没听见。

  　　周茂生站定，回头，看着孟淑贤。

  　　玩了一圈，孟淑贤两个麻花辫子有点散开了，旁边孙有才家里灯泡很亮，透过不高的院墙照到他们身上。

  　　周茂生看她。

  　　孟淑贤两只手捏着衣服下摆，眼睛又黑又亮，过了一会，她像是鼓起勇气一样，“明天我能找你玩吗？”

  　　她读书读得好，课本上总有课文描述城里的世界，跟孟家庄一点都不一样，孟淑贤好奇，这回认识一个从城里来的小伙伴，她就想多和他玩，说不定可以了解外面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