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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我一直觉得人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动物。

  　　就拿艾迪来说吧，分明是个中国人，偏要取一个听起来像是外国人的名字。不知道这种谐音梗是他父母的恶趣味，还是他自己也乐在其中。

  　　我看是二者都有吧。

  　　因为我不止一次听过他向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故意将名字的第一个字读作一声、第二个字读作轻声，以便更接近英文的发音。

  　　我还不止一次地从艾迪父母口中听过类似的发音，但每次都要在前面增加三个字，“我们家——”，然后再接上“艾迪……”，结尾那一声长长的、类似于“滴”的发音，经常让我想起微波炉热好饭之后发出的提示音。如果再配合上艾迪父母的那种特有的、“我不是在故意炫耀，只想好好保持低调，可是一不留神就把别人比下去了，非常抱歉”的语调加表情，简直是百看不厌。

  　　其实我觉得艾迪活得挺纠结，当然不仅仅是指他顶着一张黄皮肤的脸却叫着外国人的名字。很多事情都能看出他的纠结。就比如像那一天，在公寓路边停车时发生的事。

  　　艾迪开着他的白色小轿车来到公寓门口。我看他减速的方式，明显是要停在公寓门口路边唯一的空位上。这时恰好有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妈妈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需要经过这个停车的空位走到这一侧的人行道上。

  　　艾迪没有抢行、没有着急把车塞进空位，而是在空位旁停了下来，我甚至看见他在车里冲着那对母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这应该就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素质”吧。

  　　可剧情并没有按照你谦我让、文明礼貌的剧本发展。

  　　按理说，人们此时心中期待的是什么呢——那位母亲对艾迪报以礼貌的微笑，甚至教育她的儿子应该有颗感恩的心，于是小男孩冲着驾驶员的位置深深鞠了一躬——艾迪也肯定是满心这样期待着吧，我从他提前傻笑的表情里就能看得出来。

  　　可实际却是，那位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旁边的白色轿车是特意给自己让出的空位，她甚至看都没有看司机一眼。不仅如此，不知是哪股邪火冲上脑门，母亲在路边开始发怒并教育起自己的儿子来。至于母亲生气的原因，我没有仔细听，毕竟作为一个妈妈，有太多生儿子气的理由了。

  　　我感兴趣的是艾迪，因为我知道，他很可能要做傻事了。

  　　果然，提前预支的笑容僵在艾迪脸上，继而慢慢融化，像化冻的雪糕逐渐积累着重量，在时机恰好的某一刻，“哗啦”一下子全部掉在地上。

  　　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被人们称为“尴尬”的这种气氛是有味道的。

  　　如果要问我它的味道，我想说，它是臭的。

  　　如果我当时在艾迪的车里，一定会闻到那股尴尬的臭味吧。

  　　而且，那股味道马上就会更臭，因为我看到了后面的汽车发出的闪光——马路并不宽阔，艾迪的汽车还没有靠边停下，因此堵住了后面车的去路，所以后面车的司机开始不耐烦地用车灯晃了起来。

  　　这种不耐烦显然感染到了艾迪——又不是我的错，晃【创建和谐家园】什么——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我了解他。于是，他板着脸把手放到方向盘中间，用力按响了喇叭。

  　　“滴——”

  　　母亲的保护欲望被这一声喇叭激起，刚才的那股对着孩子发作的邪火被抛到九霄云外。不，等等——那股邪火又从九霄云外穿回云层，继而重重落在艾迪身上。

  　　“你按什么按呀，懂不懂什么叫素质？”母亲牵着男孩的手来到副驾驶的一侧，以大无畏的勇气拍着车门说道。

  　　“【创建和谐家园】！”

  　　——这句话是我看到艾迪在车里的口型加上去的，估计那个愤怒的母亲隔着车的玻璃完全没有听见。

  　　我看到艾迪说完这句脏话后降下了副驾驶的窗户，不过他好像没来得及如何解释，另一侧的驾驶位就又有人来敲玻璃了。

  　　这回来的人是一位中年大叔，看样子恰好处于那种喜欢给人当老师、免费传授人生哲理的年纪。

  　　“干嘛呢，在这儿堵着让不让人走了？光图自己省事了，什么素质！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话听过吗？”

  　　艾迪看来一时还没明白这位大叔是谁，他茫然地放下自己那一侧的窗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堵你前边不走，你啥感觉？”大叔好像又引用了某个哲理金句。艾迪也似乎明白过来，眼前说话这位就是后面被堵的车主。

  　　“我是要往那停车！”艾迪指了指路边的空位。

  　　“要停就赶紧停呗，又没人拦着你，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我陷入短暂的失望——还以为这个大叔每句话里必用名言呢，看来还是高估了中年人的知识储备。

  　　“她们一直站那不走，我也没办法呀！”

  　　唉，我是觉得，有些话错过了时机，还不如不说，就比如艾迪刚刚说的这句。

  　　“现在那不是没人了吗，你怎么还不停？小伙子，听过么，遇到事儿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哎你这个人，刚才按喇叭差点儿把我儿子吓哭，现在你停不好车又赖我，还要不要脸……”

  　　两侧的窗户几乎同时发出【创建和谐家园】声，我也发出了由衷的笑声。不知为什么，看艾迪出糗是我的一大乐趣。

  　　不过那一天的乐趣并没有到此结束。

  　　艾迪和二位短暂的辩论很快接近尾声。

  　　不知是母亲厌倦了争吵，还是大叔用光了金句，总之，从艾迪的动作上看，他是打算重新挂档停车入位了。就在这时，我滴个喵喵，你说巧不巧，有个骑着小摩托的家伙轻飘飘地从旁边过来，若无其事地【创建和谐家园】空位，轻飘飘把摩托停在了那里。

  　　艾迪的脸色很精彩，之前的双向争吵都没有让他下车，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把车门打开，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喊着“喂，喂……”。

  　　不知是摩托车帽太隔音还是那个家伙故意装作没听见——我怀疑是后者——那个背影匆匆进入公寓就再也没出来。艾迪愤怒地甩上车门来到小摩托前面，抬起脚来想把全部怒火发泄在它上面。

  　　不过他换了换左腿又换了换右腿，那一脚终归没有踹出来，这倒不是什么自制力在发挥作用——他抬头看了看街道上方的监控，愤愤地回到了车里。

  　　后面的大叔看来耐心已经耗尽，他除了闪灯以外还按起了喇叭，艾迪只能灰溜溜地去别处停车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几乎肯定不是——艾迪开走的那一刻，我看到，他似乎朝我的方向瞪了一下眼睛。

  第二章

  　　顾黎对目前的生活比较满意。

  　　她和丈夫乐晓闻婚后的二人世界已经快要两年了，虽然目前没有孩子，但她觉得生活还算和谐。顾黎有时甚至考虑，也许他们夫妻俩就这样一直丁克下去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她还没对乐晓闻表露过这种想法。不要孩子还有一个难以绕过的原因，就是她自己的身体。不知怎的，婚前检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在小时候的印象里，顾黎和体弱多病的形象是完全不沾边的。随着慢慢长大，加上自己不爱运动，免疫力出现下降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乙肝病毒这种听起来就离自己很遥远的东西居然被自己感染了，顾黎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小时候的疫苗肯定打过，可长大之后就疏于管理自己的身体了。

  　　好在检查时发现，她的肝功能正常，病毒 DNA 也呈阴性，医生说只要平常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定期到医院做检查就行。

  　　这件事她没有对丈夫隐瞒，乐晓闻也欣然接受，这让当时的顾黎松了一口气。

  　　他们夫妻二人的认识颇具传奇色彩。那时候，乐晓闻参加工作没两年，他本来是在外地的分公司上班，但突然有个机会能调到本市。

  　　能去大城市上班当然好，所以当时这个机会的竞争很激烈。乐晓闻用尽浑身解数，最终如愿以偿。

  　　其实他早已厌倦在分公司时刻看人脸色的日子，陪客户和视察领导应酬的感觉也并不美好。能调去大城市的总公司，这让当时的同事羡慕不已。乐晓闻也觉得，自己意气风发的日子就要到了。

  　　果然，本市就像是他的福地。调来这里以后，他不仅事业顺利，就连感情方面都有了巨大收获。

  　　“这女孩长得像我的梦中情人。”这是看到顾黎之后乐晓闻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正在和同事在外面吃午饭，同事发现，自打一个女孩进到餐馆以后，乐晓闻的眼睛就不停地随着她移动。同事开他玩笑的时候，乐晓闻就说出了这句话。

  　　当时一起吃饭的同事有好几个，大家一听他说这话，纷纷怂恿乐晓闻去和那个女孩搭讪。他没有太多犹豫，当真要到了女孩的电话号码。

  　　乐晓闻和顾黎就这样认识了。在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顾黎倾慕乐晓闻的才华，乐晓闻也对顾黎很满意，二人自然就把谈婚论嫁提上了日程。

  　　他们相识的经历在乐晓闻的公司被传为佳话。顾黎本来毫不知情，还是在婚礼上听他的同事们说起来才知道。

  　　顾黎的心里甜甜的，想不到自己和乐晓闻的缘分在见面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简直像是王子和公主的童话。她当时的脸羞得通红，事后也被自己的同事取笑了好一阵。不过这也算是甜蜜的负担了。

  　　顾黎确信，取笑自己的人一定是打心眼里妒忌自己吧。

  　　今天顾黎下班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市场采购了一番。现在厨房里堆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案板上放着还没切好的肉。她看了看操作台上堆满的东西，估计自己得忙活好一阵了。

  　　“呦，今天什么日子，晚餐看来很丰盛啊。”乐晓闻刚一回家就看到厨房的景象。

  　　“嗯，晚上爸要过来吃饭，给你们做点儿爱吃的菜。”顾黎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案板。她没有提前告诉丈夫父亲要来的事情。

  　　不知怎的，顾黎总是感觉乐晓闻不太喜欢父亲。每次二人快要见面的时候，丈夫都会变得不太高兴。这倒也不是说他会把不高兴写在脸上，总之算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吧。

  　　“噢。”乐晓闻答应一声之后就回到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果然——顾黎心想。

  　　以前就像是这种，每次知道快要和父亲见面，本来很高的兴致就会瞬间低落，本来谈性正浓就会变得沉默寡言，本来刚刚开起了玩笑就会一下子严肃起来。诸如此类。

  　　“今天工作怎么样？到家挺早的，老板没抓你的壮丁么？”顾黎想要调节一下气氛，特意轻松地说。

  　　“还是老样子吧。”乐晓闻打开了电视。

  　　“对了，你给我报的那个瑜伽课我今天去了，效果挺好的。”顾黎突然想起一个更好的话题。

  　　“是么，那你要按时去。你的抵抗力差，多做做运动有好处。”

  　　不久之前，乐晓闻送了一整套的瑜伽课程给顾黎当作礼物。位置离二人住的洛克公寓不远，坐几站公交车就能到。

  　　“我确实该做做运动了，最近都变懒了。”顾黎自嘲地笑笑。

  　　乐晓闻未置可否，盯着电视机目不转睛。

  　　“你说我约在什么时间合适？”

  　　“啊？”

  　　“瑜伽课。”顾黎提醒道，“我上班也没什么事，平时溜出来去上个课也不错。”顾黎通过父亲顾新礼的介绍，在附近街道找了份闲差，通常下午才去上班。

  　　“别了。”乐晓闻否定了妻子的计划，尽管如此，他依然盯着电视屏幕没有转头，“你那工作本来就是混日子，一天也上不了多久的班，如果再溜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顾黎没有接茬，默默地继续切肉。

  　　丈夫乐晓闻是一个正派、积极的人，虽然本身家庭条件一般，但凭借自己的奋斗，不但考上了一流大学，还在大公司找到让人羡慕的工作。如今他受到领导的器重，工作上更是加倍努力。

  　　顾黎明白，像丈夫这样的人，多少都会对自己这种“找份闲差混日子”的情况有些不屑，以至于会在言语中情不自禁地表露出来。

  　　“其实你也可以固定个时间。”可能是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严厉，乐晓闻转过头对着厨房开口说道，“比如说，你不是下午才去上班么，那就可以上午晚一点的时候出门，上完课再吃午饭，然后去上班。如果吃完饭练瑜伽，恐怕对你的身体也不大好。”

  　　“这个主意不错。”顾黎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客厅的丈夫说，“约到十一点半怎么样，我十一点出门，时间正合适，上完课之后就直接吃点东西去上班，我看就这么定了……”

  　　对话被门口传来的“咚咚”声打断，顾黎皱了皱眉。虽然她知道来人是谁，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了一句。

  　　“晓闻，去开下门吧。”

  　　“嗯。”乐晓闻起身向门口走去。

  　　“嚯，听说了么，你们这儿的房价又比上个月涨了一千。”一进门，顾新礼就急不可耐地说。

  　　洛克公寓的房子是顾新礼送给他们夫妻的。鉴于乐晓闻的家庭条件和他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实际情况，结婚之前双方家庭就商定，婚后的房产由顾家提供，写顾黎的名字，乐晓闻出装修的钱。

  　　生在大城市的好处之一就是有机会获得比实际能力多得多的房产，有时候这种获取只和幸运、以及赖皮程度相关。

  　　顾新礼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命运之神开始眷顾这个早年生活并不算幸福的人。老房子【创建和谐家园】之后，他凭借自己多年来的磨练，成功得到两套【创建和谐家园】房和一笔不菲的补偿款。他又拿出一部分钱在自己的房子附近买了个小型公寓作为女儿的婚房。很多人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被他一朝实现。

  第三章

  　　命运之神对顾新礼的眷顾还在继续。

  　　包括洛克公寓在内的房产，价格一直在飙升。顾新礼每次到女儿家做客，都会像大喇叭一样更新房产的报价，敬业精神连很多中介都自愧不如。

  　　意图倒也明显，除了来自骨子里的、被压抑半生的那种炫耀情结以外，另一个主要目的，是提醒这小夫妻两个要心怀感激地在这里住下去，特别是提醒乐晓闻，要是没有他这个市井岳父，你小子现在也许还要和别的打工仔一样看房东的脸色呢。

  　　对于这点乐晓闻自然心知肚明，顾黎虽然装作不明白，可每次听到父亲谈论房价，她总是低头看向地面，那样子就像在祈祷——祈祷这个话题赶紧结束。

  　　乐晓闻站在门口挤出一丝微笑，仿佛没听见刚才岳父关于房价的广播一般把顾新礼让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