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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一字一顿，手上动作未停，把桌子和椅子擦得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出一丝尘埃，这才摆着手请两人坐下。
陶楹葳蕤的长睫眨了眨，虽然老僧人说得轻松，可话语里总透出一种寂寥肃穆的感觉，他眼睁睁看着热闹的佛寺成了一片荒芜，孤身一人守着两座佛塔。
她顺势坐下，钟瑾慢悠悠踱步过来，立在椅子前，扫了眼老僧人颤抖拿着茶杯的手掌，他一掀袍子，落坐在木椅上。
老僧人在这里待得久了，情感难得有些颠簸，大小佛寺的僧人们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他和师傅，两人曾经相依相伴的日子也不孤寂，直到前几年，师傅油尽灯枯，整个大小佛寺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人气，连洒落的夕阳都成了衰败的象征。
他先是给陶楹奉上了寺里最好的茶，陶楹礼貌微笑接过，轻轻地抿了一口，茶香比较浅淡，口感她尝不出来。
咚，
她放下茶杯，往侧边看去。老僧人恭敬地双手奉上茶杯，佝偻着身子，脸上严肃，仿佛是为了大小佛寺最后的荣光和尊严，再次虔诚地味王室中人奉上一杯佛前清茶。
茶杯近在眼前，清香溢出，钟瑾冷白的指骨搭在黑漆漆的桌木上，黢黑的眼瞳似有所思地盯着老僧人，冷白的肤色与大殿里的暗沉格格不入，仿佛造物主的偏爱，光明全集于他一身。
他全然没有接过茶杯的想法，嘴角扯着，是一抹讽刺的弧度。
老僧人打得算盘太响，别说让大小佛寺兴盛起来，这是痴人说梦。日后若他真成了北疆的王，第一件事情就是铲除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佛寺，拜佛没有用。
不如求己。
陶楹为老僧人捏了一把汗，老僧人背低得更下，这是师傅的唯一遗愿，哪怕师傅老人家不能亲眼看到，他也会拼命去完成。
可惜这寺里就他一人，无故不能离开。上天怜悯，佛祖保佑，才让殿下又重新踏在了佛寺里。
气氛一直僵持着，陶楹觉得尴尬无比，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她忽而心一横，手腕使劲从老僧人的手里接过了茶杯。
老僧人抬头来看，钟瑾也望了过来。
陶楹端着那杯上好的清茶，纤细手指往前一伸：“钟瑾，你不渴吗？喝茶啊。”
那杯清茶又被递到了他跟前，陶楹甚至还大着胆子挑了挑眉，示意他接过，老僧人也不阻止，心中早就有了猜测。
钟瑾冷眼觑着她天真的面孔，一副催促自己喝茶的模样，仿佛不知道手里这碗茶是真的简单的一杯茶，还是一个承诺。
陶楹确实没有想那么多，她手腕都端累了，见他还在摆谱，灵机一动，径直拉过他的手，拖住茶杯强塞进他的手心。
末了，她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老僧人和钟瑾瞧着那杯茶，都有些怔。
手心的茶杯温热，钟瑾指节扣上茶杯，轻轻端起，薄唇贴在白瓷杯上，饮了一口。
茶是好茶，不过却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
味道太沉腐。
老僧人松了一口气，心里对陶楹充满感激，若有来日，必当相报。
饮了一杯茶后，老僧人不再强留两人，直接牵了两匹马出来，将缰绳交到两人手里，行礼告别。
钟瑾倒是娴熟，快速翻身上马，长腿懒懒跨在马背的两边，腰背挺直，有种意气风发的美感。
陶楹牵的这匹是一头小马性格比较温顺，但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她一脚踩着马镫，想要来一个像钟瑾一样的潇洒上马姿势。
也不知道是因为马太高，还是她太矮，硬是卡在马背上，一脚翻了一半过去，还有一半上不去，陶楹死死攥着缰绳，看着下面的沙石，要是跌下去肯定得毁容。
钟瑾冷嗤一声，散漫地拉着马匹踱步到她周围，瞧着她滑稽的姿势，终是忍不住闷声笑，陶楹又羞又怒，没见过不会骑马的人么！
可她忘了，这里是北疆，是个人人都会骑马的民族，所以钟瑾确实没见过连马都上不去的女子。
他笑够了，有劲的手臂猛的在她后衣领子一提，陶楹觉得脖子有点紧，下一秒她就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她拉好缰绳半个字也不愿意说。
钟瑾并不在意她道不道谢。
陶楹第一次独自骑马，有些担惊受怕，几乎是全程控制着马匹的速度，生怕马一发疯，她停不下来。
所以，她骑着马宛如龟速。
钟瑾为了迁就她，马匹也是停停走走。
在天黑后，才到了北疆王宫。
陶楹拍了拍胸口刚下马，大殿门忽地被推开，紧接着，她看见拜朵一脸泪痕哭着跑了出来。
陶楹有些懵，再次往大殿看去，伊迪搂着仿佛没骨头似的莉多，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睥睨着她和钟瑾。伊迪语气嘲弄。
“兄长，欢迎回来啊。”
◉ 54、孩子气的话
伊迪的目光凿凿望着台阶下的两人, 身旁是娇笑连连的莉多，她一袭红色胡服配上白色狐裘大衫，双肩微露, 既妩媚又令人怜惜, 一双美目也像是随着伊迪视线变得轻佻起来。
台下的雪铺满整个地面, 盈盈月光惨淡映下几分阴影在陶楹脸上，她浑身的衣服半干不干地黏在皮肤上, 擦出些冷意横生。
她眨了眨圆润的杏眼, 台阶上的伊迪臂弯里搂着莉多，他嘴角挂着一丝诡异微笑, 像是早就意料之中，寒风凛冽，莉多不住往伊迪身上厚重的毛裘披风里钻窸窸窣窣发出响动。
陶楹撇嘴, 想到刚刚落荒而逃的拜朵, 心里浮现一个猜测，她小心翼翼地转了转眼眸觑着伊迪, 以及他随意搂着莉多腰的轻佻模样，指节轻轻搭在莉多红宝石的腰带上, 这样的红, 很鲜艳，也显眼。
只不过，陶楹觉得眼熟。
因为她第一次来北疆，拜朵就穿了身类似的疆族裙，像天山花开得如火如荼，是白中的一点红。
她的目光毫不加掩饰, 伊迪的眼尾上挑, 浪笑一声。
“公主这样盯着一个男子, 会让人产生误会。”
莉多一双狭长狐狸眼四处瞧了瞧陶楹。
平心而论，陶楹确实一副好颜色，素丽的脸上未施脂粉，肤色亮得惊人，唇色殷红，最主要的是这位公主身上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气质。
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所区别，陶楹像是有种纤柔的美感，看起来弱不禁风，那双杏眼里却又蕴蓄着坚韧。
陶楹撇了撇嘴，她只是想看看让拜朵那么伤心的人，究竟有何魅力。
她眼前的光线霎时被遮挡住，她鼻尖又嗅到了冰山雪雨气息，钟瑾沉沉地挡在她身前，将伊迪试探的眼神遮得严严实实。
钟瑾淡淡瞥他一眼，凉薄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伊迪，两人确实有半年未曾见面。半年来，两人都变了很多，伊迪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这幅轻浮姿态，与少时的他格格不入。
老可汗的膝下就只有两个孩子，在钟瑾被送离北疆之前，他同伊迪确实有那么几分浅淡的兄弟之情，少时玩伴，惺惺相惜，终归成了对立面。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里擦出火花来，令陶楹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
或者，换句话说。
两人之间并无杀意。
长久的对视，
伊迪终是扛不住，收起了那副玩味的笑容，指节弹开了阑干上的一堆小雪捧，深深瞧了钟瑾，他的好哥哥一眼，随即搂着莉多旋身离去。
脚步声沙沙踏进雪层里。
“就走了？”陶楹弱弱地补一句。她侧目从钟瑾的身侧转出身来，觑着钟瑾淡漠的神色，他的鼻梁高挺冷白，目光幽幽，黑漆漆一片的雾气团在瞳孔里，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嘴角免不了挂起讥诮的弧度。
陶楹伸出小手在他面前晃上一晃：“喂，人都走了，你还看他，”她的语气颇有几分委屈：“他比我好看嘛？”陶楹顺势摸了摸自己被冬风吹僵了的小脸，用温热的手心手背贴上一贴，给小脸汲取一点温度。
她根本不指望钟瑾回应她。
钟瑾嘴角那点儿弧度硬生生从讥诮变为了好笑，他脑海中闪过的过往片断尽数被她的话语打断，罢了，一段镜花水月，他黝黑的眸子转了转。
冷不丁瞥见，陶楹往自己的小手哈气，搓热手心，又可怜巴巴地贴在自己的莹润小脸上，揉了揉。
真像个软和的面团子。
钟瑾垂下的指节有些痒，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强行压住自己想要伸手揉一揉的冲动，他捏紧了指关节，迎着冷风轻咳一声。
“陶楹，回去歇息吧。”钟瑾的话语是干巴巴的不加任何私ᴶˢᴳ人情绪，公事公办。
陶楹哦了声，本想扭过头就走，谁料钟瑾的下一句话硬是截停了她的脚步。
钟瑾意外发现陶楹弯弯的新月眉尾竟然有一颗小黑痣，俏皮得很，随着她葳蕤睫毛的震颤，点缀在此，增了几分艳绝之感。
“你看什么？”陶楹疑惑不解，她捧着自己脸，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嘛？她伸出食指擦了又擦，确认并没有什么脏东西。
她仰头眉毛微压，锁住眼前高大的男人身影。
钟瑾丝毫没有被发现的羞愧之情，他只是缓缓抬手，修长如竹的指尖轻轻往上点。
嗯？
陶楹眼睁睁瞧着他的动作，停在他那一方高高的眉弓上，剑眉锋利有种盛气凌人的姿态。
干嘛，炫耀自己长得好看？
“公主这里有颗小痣。”
他说。
陶楹的心都快被他莫名的一句话搞得一惊一乍。
她就差当面翻白眼了，随意一答。
“我一直都有啊。”
“孤第一次看见。”钟瑾一脸理所当然，风掀起他的袍袖。
第一次看见？
陶楹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那是因为你从没有正眼看我。”
“不理你了。”
“睡觉。”
她气到扭头就开始暴走，身上那股子寒冷也被突如其来的小任性冲散得一干二净，她提着裙摆不满地小跑起来，几步就消失在长廊深处，背影昳丽。
不理他？
钟瑾还是第一次听见类似这般的孩子气的话语，不免有点失笑，在北疆，当真同他这样说话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他淡淡摇头 ，以拳抵唇，嘴边是压不住的笑意。
谁说，他没有正眼看过她呢。
分明有很多次。只是她不知道罢。
鹅毛似的雪片一朵朵落在他的肩上，晕开仿佛与钟瑾融为一体，一路洋洋洒洒，满肩雪也未曾拂去，任凭甚至纵容调皮的雪花伴随着他。
小公主，今夜好梦。
陶楹刚回到殿里，玉枝愁眉苦脸的表情瞬间活络起来，忙不迭上来又是递暖袋，又是系狐裘披风，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
“公主，你吓死奴婢了，要是公主回不来，奴婢也不活了。”
玉枝一贯是沉稳的知心姐姐，陶楹少见她这幅担忧的模样，虽说玉枝不善言辞，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确实令人信服。
陶楹是真的相信，若是有一天自己不在了，玉枝定不会独自苟活。一同冰冷的史书记载一般，侍【创建和谐家园】仆众人陪葬千人。
玉枝又将陶楹引进内室坐下，自己则是匆匆忙忙去准备沐浴的热水，珠帘被她掀开又落下，叮叮当当的声音砸在陶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