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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蘅不语,片刻后止住哽咽,答非所问地说:“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
“就那么过,”李月驰转过身去,和唐蘅拉开了距离,“你真这么想看,我带你看看。”
他说完便兀自向前走,四下黑得不见五指,唐蘅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跟上去。这地方是白天走访时未曾来过的,虽然也铺了水泥路面,但坑坑洼洼,坡度又大,难走极了。李月驰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甚至不需要灯光。
走了大概五分钟,李月驰停下,说:“到了。”
唐蘅举起手机,想借灯光打量眼前的房子,却听李月驰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你这个动作,很像鬼片主角进废弃工厂探险之前的动作,”他顿了顿,“不过这种房子对你来说也和废弃工厂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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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得出李月驰的嘲讽和不满,尽管他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
“月驰……”屋里传出一个缓慢而沙哑的女声,“小迪回来了?”
“嗯,她找我有点事,妈,你睡吧。”
“唉,你们也早些睡……”
李月驰应道:“好——”然后扭头说,“进屋动作轻点。”
唐蘅愣了两秒,问他:“小迪是你那个同学吗?”那个穿粉色格子外套的女孩。
李月驰说:“是她。”
他率先进屋,开了灯。唐蘅却还愣在原地,混乱地想,难到小迪经常夜宿在李月驰家?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想起那天饭局结束后小迪骑电动车来接李月驰时,脸上那几分羞涩几分期待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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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知道,李月驰又骗他。
李家不是砖房。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木质墙体是一种比猪血色更暗的棕色,仿佛笼着一层擦不掉的尘垢,以至于门框上红纸黑字的对联也是黯淡的。唐蘅跨过门槛,进屋,看见一捆木柴堆在角落里,水泥地面硬而脏,鞋子踏上去,发出沙沙的细响。
李月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在他对面是一台电视——唐蘅忽然意识到这个量词必须用“台”,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立方体。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立方体电视是什么时候?也许二十年前。
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两块老腊肉,不知熏过多少遍,已经全然是黑色了,像两块炭。
“新奇吗?”李月驰说。
“……抱歉。”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显了,可是这个地方令他实在装不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不应当是这样。他想象不出李月驰在这间房子里长大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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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符合标准,”李月驰说,“因为我念过大学。”
“……”
“我妈也问我为什么没有名额,”李月驰笑了一下,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念大学就好了。你知道吗?如果我没有念大学,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广东打工,进个鞋厂或者塑料厂,受工伤断一两根指头,这个名额就能给我家。”
一阵瑟瑟的穿堂风涌进来,李月驰又说:“如果我没有念大学,也不会遇见你了。”
唐蘅退了一步,后背抵在粗糙的门框上。他有种错觉,这房子摇摇欲坠,而他也是。
“我弟的事你也知道了,是么?他生下来就是那样,不过身体健康,还算运气不错了,”李月驰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我也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不想惹麻烦。”
“……惹什么麻烦?”
“惹你可怜我啊,”李月驰忽然起身,逼近唐蘅,“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看见我就走不动路,你说你贱不贱。但是我后悔了,唐蘅——我不该招惹你的,我只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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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好奇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我一招手你就过来了。现在,我道歉,可以吗?”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柔,甚至可以说是诚恳,“我没有装可怜的意思,当然也没想从你这获得什么利益,我只是,好奇。”
“李月驰……”唐蘅哑声说,“我,我们……”
“我们就当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
“你听我说,李月驰……”
“昨天下午我叫你不许喝酒,你喝了吗?”
“没——没喝。”
“好,”李月驰伸手一拽灯绳,房间再度陷入黑暗中,“这是最后一个步骤,我答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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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完全失灵了。他的后背被门框硌得钝痛,嘴唇却在小幅度地颤抖。他能感觉到,李月驰缓缓缓缓地贴近了他,下一瞬,李月驰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带着粗糙的茧子,然后他的掌心也贴上来,力道陡然变大,他钳制住唐蘅的下巴。
他用力吻上来,嘴唇干燥,动作凶狠,简直像接吻能杀人而他的目标就是杀掉他。太疼了,可是因为疼痛所以唐蘅知道这不是记忆、不是梦境、不是发病时扭曲的幻觉。这是真的,李月驰在吻他,撕咬他。这竟然是真的。
唐蘅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觉得嘴巴麻了,下巴也麻了,整个人是空的。好像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李月驰抽身后退时,被他一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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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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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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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驰!”
李月驰没有回头,语气很不耐烦:“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听得懂,就是因为听懂了——唐蘅想,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告别。第一次是六年前,第二次是此时,那么第三次呢?今生大概再没有什么巧合能给他们第三次告别的机会。可是李月驰,李月驰叫他滚。
“对了,”李月驰说,“我弟只是被他们带到宾馆睡了一晚上,好吃好喝伺候着的——领导,您就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了。”
领导?是在叫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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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驰没说话,两秒后,他拧动摩托车的车把,又是“嗡”地一声,就走了。
唐蘅定定地望着那白色车灯,起先是一束光,然后渐渐远了,变成一枚豆大的亮点儿,最后在起伏的山路上消失不见。一阵夜风袭来,唐蘅打了个哆嗦,然后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双手颤抖。
返程途中,直到越野车已开出半溪村四十分钟,唐蘅才想起自己应该说:“麻烦您了。”
“啊,不麻烦,不麻烦!”村长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显然被吓得不轻,“唐老师,您这……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和我们说呀,哈哈。”
“我来看看我同学。”
“是……小李啊?”
“嗯。”
“那您怎么这个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村长话没说完,干笑几声。
“我只是来看看他,”唐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是他不想让我来。”
“这……这个么,唉呀,”村长试探道,“您知道小李以前的事儿吧?”
“知道。”
“他这个人吧,唉,性格比较固执。我听说他是因为捅了老师才入狱的呀,您说说,这老师和学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怎么就……是吧。”
“可不是嘛,”前面开车的司机也搭腔道,“李月驰是我们村的名人啊。在他之前,村里有十多年没出过大学生了,他不得了,考的还是重点大学!结果呢,唉,您说说,他得有多想不开,才去捅人?”
唐蘅不语,司机接着说:“您别和他计较,他全家都固执得很!他爹还没死的时候就到处和人说啊,说他儿子是冤枉的——您说这有什么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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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年,我记得很清楚,”司机说,“那会儿他还在监狱里嘛,他妈跑去找当时的村长,想让村委会联系监狱,批准他回来奔丧。”
村长“哦”了一声:“我听他们说过这事儿。”
“那可闹了好大一场,农村人没文化嘛,堵在村委会门口给村长下跪……给她好话说尽了,村长没有这个权力,偏不信。”
手又哆嗦了一下,唐蘅用力握成拳:“他知道吗?”
“啊?”
“他知道这件事吗?”
“那……应该知道吧?”司机叹了口气,“他爹妈都挺老实的,怎么生了这么个报应呢。”
到达酒店已经凌晨四点半,夜空仍是浓郁的黑,看不见一丝一毫曙光。村长握着唐蘅的手关切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一走,周遭便静下来,唐蘅站在酒店门口,出神地望着里面星星点点的灯光。五个多小时前他发疯般从这里跑出去找出租车,此刻又站在这里,身上的冷汗已经干了,好像发完一场酒疯,除了近乎虚脱的疲惫,什么都没有剩下。
唐蘅很慢很慢地走进大门,他觉得自己需要一支烟,摸了衣兜,才想起那盒中华给了李月驰。当时他还暗自欣喜一番,因为李月驰收了他的烟——这至少说明他不讨厌他吧?然而现在想想,或许李月驰只是怀着逗狗的心情,就像扔飞盘,第一次扔出三米远,狗摇着尾巴衔回来了,第二次扔出五米远,狗还是兴冲冲地跑过去又跑回来,第三次,第三次狗竟然半夜追到他家,他不高兴了,叫狗滚。
如果有烟就好了,没有烟,伏硫西汀也可以。在英国时精神科医生对他说,你不要觉得服用伏硫西汀是一件耻辱的事,它在安抚你,而非和你的记忆作对。然而唐蘅向来讨厌服药之后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意识变得混沌,仿佛记忆都只是前世的谶语。
可是此刻,他竟然想要两粒伏硫西汀,既然没有,那就——唐蘅面向墙壁举起拳头,白花花的墙壁像一片干净柔软的雪地。他知道拳头砸上去的感觉,有那么几秒整条手臂痛得发麻,那宝贵的几秒可供他忘掉大半折磨他的念头。当然一拳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拳,第三拳,直到——
房间的门开了,齐经理走出来。
那是孙继豪的房间。
“诶,唐老师?”齐经理瞪圆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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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失眠啦?”
“有点。”
“不会也是空调坏了吧,”齐经理赔着笑,“孙老师的空调一晚上坏了三四次,真是……您房间空调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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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客气了,有什么需要的您就给我打电话。”
“空调修好了吗?”
“没呢,”齐经理无奈地笑道,“明天再找师傅来修,我弄不好。”
“其实这个温度不开空调也行。”
“哈哈,我们这边潮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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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习惯的。”
“感觉你这两天瘦了,要么咱们两个换换?”唐蘅压低声音,“和徐主任搭档,都是你在干活吧。”
卢玥摸摸自己的脸,笑道:“瘦了是好事啊,而且按规定我和继豪是不能搭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