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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H]裂锦作者:匪我思存》-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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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地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四处一片狼藉。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感觉到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地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地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地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创建和谐家园】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的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进行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道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像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利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他不会离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心底最隐秘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轻松,原来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了。不会有他所最恐惧的事情发生,哪怕连偶尔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了。

        暮色四起,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远的图画,那些林立的楼宇、灰的天皆是洇了水的颜色,一切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画,天空乌云翻滚,渐渐黑下来,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时有紫色的长电划破夜空,沉闷的雷声遥远,天要下雨了。

        易志维凝视着窗外风云变幻的天空,并没有转过脸来,连声音都平淡从容:“传东,我可以当作一切都并不知晓。”

        易传东微微震动一下,他叫自己来,原以为只是对反收购事宜有所交代,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种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杀伤力。果然的,易志维转过身来,眼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看来被自己气得够呛,易传东微笑:“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银行由于支持赵承轩,目前已经是岌岌可危,你以为简子俊会有多少信义,肯放弃身家来助你过这个难关?”

        “那是我的事,哪怕我破产【创建和谐家园】,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的表情似是痛楚:“传东!”

        传东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骤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够了!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东瞿。人人都说你创造了奇迹,你处处比我强,处处比我优秀,有你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将我拿来和你比,我受够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易志维,我不愿意再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会要你再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将这番话脱口道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创建和谐家园】。易志维面如死灰,过了许久,才说:“你是我弟弟,我一直爱护你。”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易志维疲惫地闭上双眼,连声音都透着重重的倦意:“原来是我错了。”

        易传东放声大笑:“你错得多了。”他语带讥讽,“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你错得更多。”

        这么些年来,这口怨气终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个人几近亢奋:“大哥,你不必替我担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易志维凝视着他,易传东在极度的兴奋中显得略有些神经质:“大哥,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从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蝉,要警惕黄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倒忘记了。这次你釜底抽薪,这一手漂亮得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人家的撒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易志维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易传东笑逐颜开:“大哥,你从前总是教训我,说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请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许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内线电话响起秘书温柔的声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你。”

        这个名字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道银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儿就要探入室中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遥远而深刻的记忆从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国了,但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

        不知何时,易传东已经走过去,亲自打开了办公室的双门。

        她立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写字台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伫立在离他不过数公尺之远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虚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两位慢慢谈。”易传东语气中透出嘲讽,仿佛是快意,“好好叙一叙旧情。”

        沉重的柚木门,终于被缓缓合上,风没有了流动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窗外雷电交加,轰轰烈烈的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无声无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灵,此时索命而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竟然平淡得出奇,仿佛带有一丝奇异的愉悦:“易先生,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仿佛在九重地府,阎罗殿前,一一对质。

        那些垂死的挣扎,那些惨痛的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哗哗的只能听到一片水声,天与地只剩了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声如瀑,而他只是望着她,竟然仿佛是如释重负。

        她忽然笑了:“易志维,我是你教出来的,可也没想到,这场大戏,难为你演得如此卖力,我若不陪你演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处有隐约迸发的疼痛,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几近艰难地说:“可是结局并不是那样……你走了,并没有死。”

        她脸上微蕴笑意:“是呵,结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样,我走了,没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当时并没有纵身一跃。我不该活下来,可是我忍辱负重,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这一天。”

        他声音喑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见过他,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白亮张狂的兽扑上来,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意图将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显急促:“你没有……”

        “不错,我没有,当年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将孩子留了下来,并没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单身,也要将他生下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我一直瞒着你,是想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更叫人绝望。”

        他几乎面无表情,“咔嚓”一声,窗外炫白的闪电划破夜空,无数疾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她却有一种快意的从容:“最后当我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望着他。二十余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这一刻,他脸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而今天,她将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点一滴,丝毫不剩地讨还回来,他欠她的,她全都要讨回来!

        “这么多年,”她一字一顿,“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你明明一早就计划好了全局。不过很可惜,只怕这回你算错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

        她慢慢地走近他,仔细地凝视他:“易志维,我知道你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着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让承轩回来应付你,可是你却想着将计就计。当时承轩收购‘J&A’,最关键的时刻日本财团提供了大量的现金支持,承轩曾经疑惑过,可是却没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你是三井银行的第二大股东,所以日资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无条件地支持他。你为什么肯这样下力地帮他,是因为你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东瞿的继承人。”

        她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那孩子吃亏在天分过高,自从出道以来事事都太顺利,如果真的遇上棋高一着的对手,迟早会吃亏。所以当他对东瞿动手的时候,我就决心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输在你手里,比输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为你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瞿,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的名正言顺。这一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枉顾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两次他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儿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替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地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创建和谐家园】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地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他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任何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静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坐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二十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与她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形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得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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