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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空空荡荡的大理寺府,李稚并没有如那群大理寺官员想象中的焦急火燎,也没有跑去晋王府找赵慎告状,他抬手煮了一壶上好的白螺茶,将两位青头门吏叫了进来,一人倒了杯茶,再吩咐他们去请几个人过来,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折名单,见没有人接,他又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最终右边那年纪轻些的门吏约莫是喝了好茶,有点过意不去,抬手接过了折子,转身出去了。
另一个门吏则继续坐在原地喝着茶,拜高踩低欺软怕硬,早已成了这些小吏刻入脑海的共识,他只装作看不懂李稚的注视,可很快他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不断地有人走进大理寺,均是年轻又陌生的面孔,有的是低秩官吏打扮,有的则一身落魄布衣,刚开始的几人还稍显畏缩,后来见来的人多起来,脸色也逐渐变得泰然,李稚看上去早就与他们熟识,走上前与他们交谈,一一把没人干的活安排下去,因为早就打点好了,众人上起手来都很快,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人手不够的地方,李稚便指点他们商量着办,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相当自然而然。
那门吏看得一头雾水。
很快,原本空荡的大理寺中便拥了好几十号人,仿佛是李稚凭空用法术变出来的,门吏的眼神渐渐变了,而大门口还是不断的有人走进来,有广阳王府的党羽,也有青衣小吏、平头百姓,甚至还有……那穿青红褂子的是狱卒吗?
门吏端着茶杯一动不敢动,眼见着那五十多岁的狱卒与李稚交谈了一番,被李稚引着往内堂走去,一切过于自然,门吏甚至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而青石地砖上的脚步声还在不断响起,由远及近,踢踢踏踏,像滚地的雷,听得久了,莫名惊心动魄,他此刻才隐隐回过神来,这大理寺是要换天了,或者说早就已经变了天。
等李稚揭开帘子出来时,案上只剩下半盏冷茶,连盖子都没盖上,他朝屋外看了眼,那青头门吏正在大门口帮着迎来送往,脸上挂着灿然的笑容,一背手一行礼,熟络又恭谨。李稚伸出只手去,将那青瓷茶盖轻轻合上了,午后的阳光照在那身正红色的衣衫上,檐下投下的阴影隐去了一半的脸,那道身影依旧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等那群告假在家的大理寺官员收到消息反应过来时,他们已没了容身之所。赵慎当日在梁淮河摆下的夜宴确实震撼了人心,盛京城方方正正,来来往往百十万人,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出人头地,总有几个敢豁得出去搏一把的,你们不想来,那便不用来了,权势富贵人人皆爱,有的是后来者想要居上。
回过神来的郑克与同僚们一看,这与他们想象的可大不一样,忙找上李稚要个说法,李稚正在处理公务,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随手在下属递上来的敕告书上按官印,那是一枚通体温润莹白的大理寺少卿官印,端正四方,巴掌大小,顶上盘旋着孔雀玉纽,对着日光一照,幽然华光,巧夺天工,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枚印鉴的材质是昆山白玉髓,昆山玉矿早已经随着先汉覆灭而枯竭,这是世间最后一块被称为“日月精华、造化神秀”的昆山白玉髓,赵慎前两日亲自命宫中敕造局将其打造成印鉴赐予了李稚,用以彰显皇族对他的无上恩宠。
手握着这方价值连城的玉鉴时,仿佛将实质的权欲牢牢掌握在了手中,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新晋权臣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礼物,李稚端端正正地按好了官印,翻过印鉴察看那沾着猩血似的红泥,然后他才看向郑克,声音依旧温和,“诸位大人自称年纪渐长,身体多有不支,我苦于人手不够,又不忍催促,这才招揽了几个帮手,帮着打理常务,如今诸位大人也正好能够在家好好修养,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郑克看了眼那收好敕告书的小吏,出口成训,“诸位大人在家稍作歇息罢了,不日便赶过来帮你的忙,可你招揽这样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过来,这成何体统?”话还没落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李稚也是小吏出身,最开始甚至是帮人跑腿送书起的家,他这话无意间是将李稚也骂了进去。
李稚漆黑的一双眼望着他,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声音空灵仿佛水滴,“郑大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郑大人心中觉得我们并非同流,又何必拘泥在大理寺这方天地中,试问如郑大人这般的国之栋梁,放眼天下何愁没有用武之地?您说呢?”
“你!”郑克只急得说了一个字,忽然没了声音,他也不知为何,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时,喉咙莫名发紧发哑,竟是说不出话来,李稚右手松握着那方尊贵的白玉印鉴,眼神平静若水,郑克在那一瞬间醍醐灌顶,为了得到权势,不择手段、背主求荣,甚至连得罪谢府都不惜也要牢牢抓住权势的人,怎么能够容忍有不听话的人挡在他的前路上?这人之前没有动手收拾他们,只不过尚未物色好新的下属罢了,若说赵慎是疯子,这种人则更为可怕,他们是真正的冷血动物,是山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代价,连自己也可以搭进去。
朱春芳,是个聪明人,若他还待在大理寺,李稚第一个就要整他,这个年轻人要的不是一般的权势,而是滔天如海的权势,那双眼睛中充满了蓬勃野心,权欲在黑色幻海中沉浮,喷薄出对权力的渴望,令人触目惊心,他付出了这么多,连被千万人唾弃也不惜,怎么还能容忍有人的地位在他之上?
李稚已将那方珍贵的印鉴收了起来,他没再看呆住的郑克,起身往里走了。郑克回过神来,脸都涨红了,同僚们皆看向他,不明白他刚刚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他也无法解释,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失态,便打量了一圈周围,正好对上那群新来的官吏,他心中咚的一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和李稚的眼神极为神似,他脑海中冷不丁又响起了刚刚李稚说的那八个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恍若一记惊雷,震得他神魂颠倒。
发生在大理寺中的事情不日便传遍了清凉台,在受到三省共同掣肘的情况下,李稚依旧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更换了所有的下属,雷厉风行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加上赵慎在背后支持,他很快将大理寺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他的地盘,这忽然一边倒的情况着实是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若说赵慎那样的人,他再丧心病狂也好,旁人都不会感到意外,可任谁也想不到,李稚这样外表温顺文静的人,却原来也有这样的野心与铁腕,年轻人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瞬间为之疯狂,甘愿为虎作伥,还招来一大群同样狂热的党羽,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这种事堂而皇之的摆在台面上,简直是令人如鲠在喉,尚书台的官员在心中痛骂大理寺那帮蠢货白活了一大把年纪,连个二十岁的李稚都治不住,前两天还自鸣得意,结果反倒是被人给耍了,【创建和谐家园】厚禄养他们有何用?又想到朱春芳,本来都骂完了还要再骂上两句,那老狐狸此刻恐怕正在心中笑话他们,赵慎找个李稚,摆明了就是不怀好意,他们没料到吗?既然都已经料到了,却轻视人家年纪小,那如今又能怪得了谁?
与尚书台众官员的缄默不同,李稚风卷残云似的清扫完大理寺后,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作为炙手可热的新晋权臣,赵慎可是太喜欢他了,拿他当个宝,每日带着他在皇宫中进进出出,到处赏花看月,拜访各色王公贵族,【创建和谐家园】都引为座上宾,这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风头无两。尚书台的官员只好将视线投向了谢府,照理说,一个背主求荣的小吏如此招摇过市,谁见了都要震怒,可谢府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仿佛完全看不见这阵子的风风雨雨一样。
隐山居,少竹轩,屋檐下挂着晶莹的雨水。
谢玦今日难得穿了身清新的圆领青衫,坐在案前写文章,视线却不时落在不远处的谢珩身上,谢珩傍晚正好得了空,看见他一个人在门口转悠,于是把他叫进来问问他的功课,谢玦写了一会儿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只在纸上划两笔装个样子,他显然是心中有话想说,没心思写东西。
徐立春从长廊外走进来,外面刚刚下起了雨,他哗的一声收了伞,进屋后先将手中的盒匣搁放在竹案上,谢玦写着东西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小人得志。”
那声音很低,徐立春回头看向他,这四下也没有旁人,“小公子说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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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立春闻声下意识看了眼谢珩,原本正翻着书的谢珩也已经望了过来,谢玦对徐立春道:“往先看不出来,他装得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却原来有这样的本事,一朝得势,连尚书台也要暂避锋芒,只做一个七品典簿,太委屈他了,看他如今寸步不离地跟在赵慎身边,过两日哄得赵慎再送他个九卿之位,这真要一步登天了。”
谢府中没有任何人议论李稚之事,谢玦明显忍了很久了,一开口言语间皆是淡漠嘲讽,“昆山玉矿位于先汉龙脉上,一方逾制的玉鉴,一个敢送,一个敢收,真是令人闻所未闻。”
徐立春笑道:“愿意送就送吧,也不关咱们的事情。”
谢玦满脸郁色,“都说玉为君子德,他配不上,这些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厚颜【创建和谐家园】之人。”若非谢珩早有明令,他绝对忍不住要去找李稚的麻烦,这真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让他光听到名字就感到气血上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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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看了眼那张纸上只写了两三行的赋文,“回去静下心再写吧。”
谢玦闻声站起来,将要转身,可话就堵在喉咙里,他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哥,我不明白,外面早已经议论纷纷,你为何还放任他为所欲为?”
谢珩道:“他既已是大理寺少卿,便是朝廷三品命官,任上也无过错,不能任意处置他。”
谢玦道:“谁都知道他是靠背叛谢府、讨好献媚赵慎才上的位。”
谢珩道:“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皇帝下了亲笔诏书,尚书省也承认他的官凭,至于私事,不可与之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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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玦心中有再多想说的话,对上兄长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最终也仍是哑了火,他对着谢珩行了一礼,转身退了下去,一旁的徐立春则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庭院中谢玦的背影瞧不见了,他才重新看向谢珩,这个时辰屋中已经昏暗下来了,他自觉走向立柱旁的长信灯。
徐立春一边抬手点着灯,一边低声道:“不知为何,这两日尚书台的官员上门说起李稚,我心中总想到他刚到谢府时那副腼腆文静的样子,我还记得他晚上猫在门口等人,结果却被撞个正着,当时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连句话都说不完整,完全就是个孩子模样,不过两三年,变化竟是这般大,能拿出这种强硬手腕,确实再也不能称之为孩子了。”
徐立春又道:“也不知赵慎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对赵慎言听计从,如此急切狂热地追逐权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回过头来,“若一直这样下去,怕是迟早要出事。”
谢珩立在檐下听雨水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在空竹上,轻灵悠远。
“贺陵身体如何了?”
“还是半病着,年纪大了,过季染了风寒,一时不容易痊愈,大夫说没有大碍,不过仍需多休息两日。”
“他这两日去看过了?”
“没亲自去,不过派人偷偷打探过两趟,以国子学同僚的名义送了药材,许是怕贺陵问起来吧。”徐立春轻叹了一口气,“如此看来,本质倒还是好的,心中也有几分摇摆不定。”
“你先下去吧。”
徐立春不再说话,退了下去。
幽静的竹居中只剩下了谢珩一个人,空竹回音清脆地传来,仿佛是在风中响起了【创建和谐家园】。
他回身走到案前,打开刚刚徐立春送进来的盒匣,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文书,先看了眼落款,刑部尚书戴晋,后面跟着一长串名字,都是刑部的官员,这是刑部尚书带头【创建和谐家园】,翻开一看,发现其内容是弹劾李稚倒行逆施,言辞颇为激烈。皇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多年,奏章转呈到尚书省,又被尚书省整理好送了过来,究竟是给谁看的不言而喻。
谢珩继续抽出底下的那一本看了眼,依旧是差不多的内容,不过是落款换成了户部,他心中有了数,把两本文书放回去,手慢慢压下了匣盖,直到严丝合缝。
他在心中想,这倒像是孩子在外面闯了祸,苦主纷纷找上门来告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戴+一众苦主:大佬!开门,我知道你在家!这就是你家孩子!给个说法!你家孩子你还管不管了!tm的你还管不管了?!管一管啊!(扑通跪下)
谢天仙(心如止水菩萨状):……我也没说不管。
戴:那你管啊。
谢天仙(菩萨开始入定):……我想想怎么和他说,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戴:(吐血声)
第61章 又是李稚不做人的一天
盛京城是多雨的城,一年四季大雨小雨不断,雨一多,水也多了起来,梁淮河慢悠悠地往上涨,于是令人想到了另外一个词,漂泊。贺陵病了连月,今夜恢复了些精神,他让老仆陆丰将竹帘打上去,北方有高楼,隐隐约约见明月,后院的回塘中栖了六七只躲雨的野凫雁,不时地抖两下。
“这是北方来的野雁,飞了好几万里路,过两日又该回去了。”贺陵平时不苟言笑,很少有温情的时刻,今夜却难得流露出些许慈爱,他打量着水塘中那几只小小的、毛茸茸的灰色野雁,“关山难越,风雨又多,这两扇薄薄的翅膀,要辛苦地飞上好些日子了。”
贺陵出身旧北州八姓之一的清河贺氏,如今贺氏已经没有了余脉,曾经煊赫无比的大家族只剩下他一个人,老来病多了起来,偶尔起了思乡之念,回过神来却想到北方的家园早已荒废沦陷,家人也全都过世多年,一个人在天地间活着,一回首发现无迹可寻,无处可往,抬头望见明月,又联想到平生相遇相知的好友也都已离世,自觉惘然。
这一场大病确实让他生出许多往日没有的思绪。陆丰怕他着凉,想上前将窗户关小些,却被他制止了,他卧在躺椅上打量着那群湿漉漉的野雁,“回去的路途虽然遥远,但成群结队的,一路上也不会感到孤单了。”
陆丰问:“老大人想去北方吗?”
贺陵摇了下头,“盛京是个好地方,要论风流宜居,没有哪座城比得上老皇都,街上那些花衣少年,一个个器宇轩昂,这些年轻人便是走马斗鹰,也看得人心生欢喜,能够终老在此,是一种福分。而北方,北方太远了,苦寒之地,也没有什么人,年纪大了便去不了了。”
在陆丰还在理解这段话中的矛盾时,贺陵道:“山高水深,不能逾越,有的地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陆丰有些似懂非懂,他跟了贺陵大半辈子,名为主仆,实为亲人,年轻时的贺陵是真正的裘马少年,才高八斗,傲视群雄,凭借才华与气质令整个东南为之倾倒,那少年的眼神如炬锐不可当,只要见过就不能够忘记。中年时,性情刚烈的贺陵看不惯南朝士族的虚伪,果断辞官归隐,在乡下编书,栅栏外挡过无数的公侯,他也从没有多看一眼。
在陆丰的眼中,贺陵这一辈子从没有徘徊犹豫的时刻,更遑论是退缩了,年少时一人敢孤身深入北国腹地,在汉陵写下《十二门人赋》,风雨来时鬼神同泣,他若是想去哪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他。
高山再高,人可以攀;溪水再深,舟可以渡。
瘦弱的野雁知道往北方飞去,千万里的路途不过朝与暮,而心心念念北方的贺陵却选择留在了盛京,此地再好,却终究不是游子的故乡,他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陆丰想了会儿,忽然间明白过来了,贺陵话中所说的北方并非是梁朝的北地,他说的是更遥远的那块战乱之地,是那片好几代贺家人从没有踏足过、却始终魂牵梦萦的汉室故土,那是真正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高山可攀,溪水可渡,故国不可思。
春去秋来,写出“提携宝剑、故国神往”的少年也已慢慢地老了。
陆丰不再说话,灯影下,主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轩窗前,煮好的药散出沉沉的香味,长夜雨声淅沥,池塘水深深浅浅,不知觉大半个晚上便过去了。
贺陵看着那些小小的野雁,“说起来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李稚了。”
陆丰听他忽然提起李稚,神色微微变化,低声道:“他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贺陵道:“这孩子文静不爱讲话,平时不容易注意到他,这好些日子见不到,心里头却意外有点惦念。”
陆丰想到了知道这阵子外面发生的事情,心中微微一沉,贺陵在家静养,众人怕他病中受气,都瞒着他这些消息,“老大人是想他了?”
“忽然想到他了。”
陆丰斟酌着问道:“老大人是想要将他喊过来?”
贺陵闻声笑道:“这便算了,这一身的病气,徒教他们担心,何况待在一块也没话好说。话说前两日谢府送来两箱供以病中消遣的古书,我记得其中有先汉八子的赋集,他很喜欢杜庾写的文章,你专把那两套收拾好给他送过去。”
陆丰看了贺陵一眼,“是。”
陆丰道:“老大人对李稚很上心。”
贺陵一聊起自己的学生总是心情颇好,“说起来也奇怪,李稚那孩子并非我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出众的,性格也不是最讨喜,和我的脾性更是相去甚远,可偏就这孩子,给我一种亲近的感觉,倒真像是自己的孩子。”
陆丰道:“老大人对教的每一名学生都这么说,他们全都是您的好孩子。”
贺陵笑了,叹道:“李稚这孩子确实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令人省心的一个了,以前收个学生,每天耳提面命不厌其烦,什么都为他准备好,只有李稚,我年纪真的大了,确实也心力不足,没有为他操过什么心,好在还有谢珩帮着照拂,过两年我走了以后,他留在谢府,我也放心,实话说我对那孩子倒不是很担心,别看他年纪小,他比常人要懂事,很聪明,识分寸,将来的日子不会差的。”
陆丰应和了一声。
贺陵道:“照理说对学生应该一视同仁,他喊我一声老师,我徒担了个虚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留给他的,他喜欢读书,等我百年之后,你便将我所有的藏书都拿去送给他,另有我写的那些集注策论,也一并送去,将来他兴许能够用得上。”那道声音很平淡,生老病死是常态,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考虑身后事也是理所应当,爱功名的就去建功立业,超凡脱俗的去当隐士,喜欢读书便继承他的藏书,这样分配再公平不过。
陆丰点头,“我记住了。”
屋檐外,李稚站在门口默不作声,一旁的贺家老仆看了看他。老仆今夜出门原是为贺陵取药,无意间却在巷子口看见李稚将药材递给国子学的小吏,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前些日子国子学送来的名贵药材是李稚托人转送的,他出声喊住了他,李稚原是想走,可老仆却说,贺陵想要见见他,又说贺陵这些日子在家静养,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李稚这才停下脚步,跟着他进了贺府。
老仆看着面色不定的李稚,李稚最终也没有往前走,他忽然转身离开了,老仆张口轻喊了一声,却没有能喊住他。
李稚走出了贺府,檐下烛光披落,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照的灿然,他头也没回地走进了巷子,黑暗中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一直过了很久,他才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雨雾模糊了他的身影,也将前路隐去,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也永远不能够回头,他只能够一直往前走。贺陵是最好的老师,他却不是好的学生,注定要辜负了这份期待。
可李稚心中仍是无比庆幸曾经遇到过他,没有见过老师,此生不能说见过高山。
很久之后,战乱结束,天下百废待兴,北国太后周媗问起梁朝晋武公,梁朝在北方推行的教化是经由谁指点的?晋武公回答她,是我的老师。周太后于是诚心诚意地说想要见一见这位南方大儒,晋武公回答她,他已去世多年了。周太后听到后深感遗憾,见晋武公彷徨沉思,便好奇地追问起这位大儒是什么样的人。
晋武公看了年轻的周太后良久,一双眼睛像是静静的深湖,他说了十六个字,“是高山也,不可逾越;是汪洋也,不能窥视。”
几日后,城西酒肆。
六部的几个小吏结伴出来喝酒,盛京的生活枯燥乏味,喝酒聊天成为了他们这些小吏为数不多的取乐方式之一。今日该轮到杨琼请客,可他刚将俸禄寄回到老家去,此时囊中稍有羞涩,于是大家约了个便宜点的酒坊。一群人正在点酒菜,一眼望去都是些熟面孔,薛铭、柳怀、王容生,掌柜的正拼命向他们推荐新出窖的桂花酒,杨琼听到价钱后显得有些犹豫,薛铭见状嚷嚷说新酒干涩,顾自帮他点了别的酒,杨琼笑了笑,而掌柜的也只好不再劝。
众人聊着天,王容生一上桌就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最近新写的诗,他的诗作水平向来一般,众人分明都不大感兴趣,唯有杨琼听得认真,还不时点评夸赞两句,王容生立刻将他引为知己,专门和他讨论起来:“杨兄你说这句诗里面用是‘圆’字好,还是用这个‘尖’字好,荷叶圆圆?还是荷叶尖尖?”
杨琼思索道:“这倒是很难挑,这是两种风情。”
王容生道:“我想要它看上去要很可爱,小巧玲珑。”
“那不如用‘小’?”
“荷叶小小,”王容生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睛刷得一亮,“这个好,荷叶小小,相当可爱!”
杨琼笑了,说话间酒菜上齐了,却多出两大坛子新出窖的桂花酒,杨琼吓到了,“掌柜的,这酒可是上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