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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喂鸡的中年女人,看着崔季明背靠着门板好似睡着了,院子里一半笼在围墙的阴影里,一半沐浴着亮的惊人的光,她正坐在分界线上,下半身埋在阴影里。中年女人正要小步走回屋里,却突然看她坐起了身,刻着竹笛的手停下来,两只眼往远处看去。
“姑、郎君,怎么了?”
“来人了。”崔季明轻声道。
“兴许是路过的。”中年女人笑。
她刚迈进屋,忽然就听见了一阵整齐的马蹄声,隐隐有人在呵斥什么,中年女人刚紧张的放下装豆子的筐篓,马蹄声就停在了他们院落外头,想起了一阵敲门声。
“来了!”她家的男人孩子连忙过去开门,粗陋的蓬门外,站了个一身黑甲的中年男子。
“抱歉,在下前来找人。”那将军十分客气道。
崔季明熟练的撑着铁杖,身上宽大的袍衫抖了抖,起身站在院内:“尉迟将军,我在。”
尉迟毅大步走入院内,看到了崔季明,面上有些激动:“三郎!平安就好,我们收到了那封信,纵然是你模仿你阿公笔迹,但我和老夏还是能看得出几分痕迹。”
“如今状况如何?尉迟叔别怪我多事,实在是之前阿公有过嘱咐,我眼见着状况不好,一急便让人先送去信了。周宇如何?”崔季明顺着声音往前走几步。
尉迟毅比崔式还大几岁,是贺拔庆元当年的亲卫出身,待她也如自己的孩子,如今局势混乱,看她平安自然激动,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周宇那小子没事,关于其他人,我已听说。兵有自个儿的选择,你不要自责。还有几日就正月了,你阿公也已经回来了,咱们走。”
崔季明轻轻扯出几分笑,点了点头:“有人跟你说我在这里的?”
尉迟毅道:“的确是有人通知。”他对于此事显然不想多说,看着崔季明却觉得她有些奇怪。
往日里这小子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眼里就跟盛满了光似的意气风发,怎么这会儿却不抬眼看人,只盯着他的嘴。
尉迟毅又看着她手里拿着铁杖点在地面,心中骤然升起不太好的想法,后退一步,陡然一拳打向她双目之间。
旁边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惊叫了一声,那一拳堪堪停在了崔季明眼前,拂起了她眼前的发丝。崔季明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开口笑道:“尉迟叔,你不用这样试我,我看不见了。”
尉迟毅大惊,一把抓住了她肩膀:“怎么会?!到底是谁做的!”
崔季明被他摇的直晃,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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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大营。
一片连绵的营帐洒在雪白的旷野上,其中炊烟不断,马蹄沿着营帐外的围栏,踏出一圈护城河似的泥泞。
一位年轻的新兵往主帐后一个偏僻单独的营帐跑过去,没进帐内,现在外头一片落雪的空地上,看见了个单手执刀的少年。
少年先是单手将细窄的横刀背在身后,猛然抬臂划出去,仿佛将落下来的雪花接住一样又稳稳停下。来来【创建和谐家园】,便是一次次枯燥的重复着这个动作。
新兵叫道:“崔家三郎。”
执刀少年正是崔季明,她并不因新兵的突然发声而吃惊,侧了侧头道:“何事?”
“您之前提到过的李将军的两位遗孤,到大营了。”
崔季明舒展开眉头,她没有转身,而是就倒着往回走了几步,半蹲下身子,摸索了半天在雪中拿起了一根铁杖,在地上点了点:“营内人多,麻烦你扶我一点,我怕冲撞了别人。”
那新兵也不算太新,入营两年了,早之前也远远见过几次鲜衣怒马的崔季明,这会儿心里有点难过的去扶她,道:“三郎还是小心些。”
崔季明笑了笑:“再小心下去【创建和谐家园】脆坐在轿子上让人抬算了。”
新兵扶着她去了夏将军所在的营帐,里头传来说话声,便掀开帐帘走进去。
夏将军坐在上头,身边是跪在地上比之前更狼狈的嘉尚,徐策站在一边,激动万分的非要拉着夏将军讲述他年轻时候征战沙场的事。
夏将军向来没见过这种死缠烂打疯狂到唾沫星子乱飞的少年郎,嫌弃的不得了,又天生好脾气没有发作。
三个人看见帐帘掀开,随着一股脑的风雪,崔季明也点着铁杖走进来,鼻头面颊冻的微微发红,笑道:“你们平安到了啊。”
“啊……是你!”嘉尚轻声叫道。
徐策更是夸张:“你还活着啊!我看那赤衣君把你给了别人,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要死透了呢。”
夏将军与李荆年纪相仿,笑道:“你们认识三郎?难不成是一路过来的?”
“三郎?”嘉尚侧目。
崔季明拱手行了个礼,笑道:“与诸位一样,我也是隐姓埋名一路逃亡过来的,有人追杀,姓名家世不敢言。”
夏将军笑道:“正是。三郎是崔家二房的嫡子,贺拔主帅的外孙,你应该听过。”
徐策一惊。他当然听过,遇到阿史那燕罗的时候,对方找的就是“贺拔家的小子”!崔季明居然敢扮成圣女,就那样坐在别人面前!
嘉尚看着崔季明手里拿着个铁杖,在地上点了点,摸索半天才坐在胡椅上,皱紧了眉头,心里不大敢确定的问道:“崔三郎,眼睛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崔季明笑:“跟你们分开之后,我行事有点莽撞,伤了眼睛。过些时候便会好些,不必在意。你们能过来,陆双……应该无事吧?”
徐策脸上少见的绷出几分严肃:“陆兄虽受了重伤,却仍要送我们来这里。他也是要我们入营打探打探你的消息,既然三郎平安,不如去一趟肃州城,他正在城里等你的消息。”
崔季明有些恍惚:“好。”
夏将军想着当年挚友的李荆也确实如了他曾想战死沙场的梦,心中纵然痛楚,但行军多年也不是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战友了,便说道:“当初玄奘【创建和谐家园】离开长安时还是圣人送行,既然嘉尚【创建和谐家园】决定中途归来,也应当有人护送回去。这点你不用担心,倒是你阿公要回来了……”
崔季明点了点头:“嗯,前几日收到阿公出现的消息时,我的情况已经托人送过去。夏将军不必担心。”她好似一下子长大,不笑的时候,甚至让人分不清她,有礼的样子与嬉皮笑脸,到底哪个是她的皮。
徐策也一行礼,到了夏将军面前,抱上了他爷爷的身份,言明想要入凉州大营为兵。
崔季明似乎料到他的话,只道:“夏将军快收下他吧,一身难得的好功夫,雁翎刀使得出神入化。就可惜性子太耿直,有那么点缺心少肺,磨练磨练倒也好。”
徐策让他这话气得牙痒痒,就想回嘴。看着夏将军一副很信服她的话的样子,又联想到一路上这位“圣女”“刀客”的真实身份,心里头憋了一小团火,住了口不好回骂了。
崔季明问了一句,夏将军也说不出来贺拔庆元什么时候到,她便打算趁着这时候,去趟肃州城内找陆双。
被人扶出了营帐,崔季明却听着有脚步声紧紧跟了出来。
嘉尚朝她一礼:“施主……施主不必难过。”
崔季明:“我不难过,你别哭就行。”
嘉尚吸了吸鼻子,简直慈悲心肠的哽咽起来:“施主,人各有命数,你一身胆气与才能,如今或许只是一道弯路。走段弯路并没有什么不好,或许能避开一些风雨,施主锋芒过盛,或许对于你一生来说,这个让你痛楚的片刻,会迎来后头更好的结局。或许,不一定是坏事。”
崔季明转头:“别跟我说这个。这鸡汤在我这儿没用,我看不过你们的普世价值观,伤只有疼到谁身上谁才知道。大和尚,你安慰我的心思是好的,但我……不想要人安慰。”
她说罢,转身便走。
崔季明眼睛不便骑马,便找了卫兵在前头骑马带路,后头她跨坐一匹会随行的老马,一路白茫茫,她看不看得清楚也没差,就这样颠簸的进了肃州城。
三州一线开始了反击,肃州城也显得没受太多影响。越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崔季明越是心里不舒服。她不敢乱走乱动,一柄铁杖乱敲,也不能给她敲出几分前路的清明,若不是有卫兵帮她找酒家,她什么都做不了。
崔季明知道,其实要是回了长安,在崔家那样丫鬟婆子几十个人来回伺候的高门内,她纵然是四肢不全也不妨碍享受生活,言玉就是要她两三年大门不出,过得舒坦,养废了脾性……
何必这时候才揣着这种心思。
当年吃过多少年他做的饭菜,随便里头加几勺料,常年吃下去崔季明也可化作枯骨。
她绝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容易走出来,心里头憋的委屈化不开,清淡无谓的样子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咬牙切齿的愤恨就她自己知道。
卫兵扶她进了肃州城内一处最大的酒楼,崔季明向那掌柜问道:“总瓢双爷可有来此?我是从播仙一路过来的并肩子。”
那掌柜没有抬眼,道:“并肩子怎带着海冷(当兵的)来,莫不是个老宽(外行)?”
对方显然对于崔季明身边跟了个卫兵有些提防,崔季明笑道:“您且报就是了,双爷知道我出身,如今招子不亮行事不便,不带个人没法上街。我先上二楼坐会儿,双爷若是到了,您让他上来找我便是。”
崔季明说罢,扶着楼梯,被那卫兵搀着,上了二楼,一壶茶一碟炒豆子,便靠窗坐着。
等到陆双和俱泰听闻崔季明的消息,急急忙忙赶来时,掌柜却道:“双爷,您等着的那瞎子,在楼上等着您呢。”
陆双一时没有明白,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身伤都没有好,面色本就苍白,此刻唇上都把最后一丝血色抿进嘴里,大步上楼往窗边而去。
崔季明圆领宽衣,外头披着毛领的披风,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杯,一缕儿水烟从杯子里飘出来,轻轻环绕在她脸边。
她转头,目光望向的却不是陆双的脸面,而是脚步。俱泰上楼慢的很,当他从陆双身后绕过来,看到崔季明双目涣散却挂着微笑的样子,心一下子拔高。
“崔三你!”陆双满脸震惊。
崔季明的睫毛垂了下去:“嗯。你没想错,我看不见了。”
陆双面上血色尽褪,俱泰几乎是一把推开陆双冲过来,他也就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把紧紧捏住崔季明的手,身子都在颤抖:“谁做的!……是他?不可能!他,他明明……”
“或许过一两年就逐渐能恢复了。”崔季明反安慰道。
其实陆双本来是觉得崔季明未必肯来见他。当时是两人互相利用,崔季明无所依,纵然提防怀疑他,也不得不用。见到昭王,一番话抖开了,他从一开始跟着她的缘由也说得清清楚楚,崔季明未必不会恼怒。
而崔季明心里头却则是愧疚。她没有拦住言玉伤了他,她自己也没讨着点,这件事心里头很过不去,恨别人总是没用,便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
更何况,她自认曾有机会解决这样一个麻烦,却因为念旧情放过了这个机会。嘲讽的是,对方的心里却没有这样的旧情。
更何况陆双纵然或许有些目的,但这一路没有他,崔季明指不定死了十回八回,对他脾性也摸出几分,心中更多的是感谢。
“你的伤如何?”崔季明问道。
那卫兵退出去几步远,站在楼梯边。
陆双坐在了她对面,点都要说“他对你都能下得了手,那真是快要六亲不认了”,可联想到崔季明以前天天揣着那笛子,提起言玉就戒备关心到几乎炸毛的样子,他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残忍。
不过言玉这么做,似乎仿佛也在给关内将会出现的一批想杀他的人,一个信号。想用崔季明来捏住他?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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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陆双从来没这样少话过。俩人在客栈里围观旁人打架,靠在一处笑嘻嘻斗嘴的时候,不过半月前,仿佛就跟回不来似的。
“谢谢你送回嘉尚,我看贺拔罗没有进大营来,怕是他不肯吧。”崔季明答道。
陆双闷闷答道:“嗳,他在肃州城内住着呢,估计要等贺拔庆元回来了,他见了面才敢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你身上的东西,都带全着,没有丢?”
崔季明之前将帅印挂做腰带,将当年任命贺拔罗开府的公文叠成长条缝在了贴身的衣服里,她的耳环则摘下来装在了荷包内。她不知道陆双问的是哪个,但都在,便点了点头。
陆双干巴巴的,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以前说俏皮话的本事都能使出来,可看着崔季明跟蒙着薄雾似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伤真的都好了?我记得好几把剑伤了你……”崔季明毕竟看不见他的面色,又问道。
陆双却没有说这个,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按压了一下:“我的主上,给三郎带了一封信。”
“你的主上?”崔季明茫然:“是他要杀言玉的么?”
陆双叹道:“是。主上十分有远略,是我辱了使命。这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别人念给你听。跟……言玉的身份有关。”
崔季明道:“是那位主上,要你告知我言玉的身份的?为什么?你读便是,我信得过你。”
俱泰显然明白这话不合适他听,点头道:“那我便先下楼了。”
陆双自然不好说主上口中那份没来由的“交情”,道:“你靠过来些,不要让旁人听见了,我小声念给你听。”
崔季明起身摸着桌沿坐到对面的条凳上去,酒家里冷的厉害,她捧着茶杯不肯松手,陆双嗓子似乎这几日连接赶路熬哑了,仍展开了薄薄的信纸,上头是铁剑勾划般嶙峋的字体,很难想象来自那么瘦弱的少年之手。
陆双有点后悔。
长安的主上若是知道昭王毁了崔季明的眼睛,未必肯让她知道昭王的身世了。可消息来往总是延迟些日子的,这封信到了他手里,不给崔季明读就是他的失职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二十二年前,中宗与崔翕有同窗的情谊,因此也去了崔翕的烧尾宴,那时遇见了崔翕的庶妹,崔惠……”
往后一一道明。
崔季明静静地听着,呼吸却暴露了她剧烈变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