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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砍在苏藤身上的那一剑,削去一边臂膀还在其次,修士手段通天,断肢重续只在寻常。麻烦的是苏藤手里的那一团傀儡丝,那是苏藤以魂魄鞣制,也随着断去的臂膀一起,落在了郑岁寒手中。
便是我以尸煞火烧去的那一缕残魂了。
而郑岁寒的心魔,想必就是傀儡丝缠绕魂魄之后留下的后患了。
难怪他又是看重苏藤的残魂,又是看重我。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魔是苏藤带来的,而我与苏藤系出同源,用起来勉强也够安抚他的心魔。
这样前后一串联,苏藤与郑岁寒之间,便是真有过情意绵绵,如今也只剩爱恨难分了。
可是我……
我连恨都立不住脚,苏藤那一缕残魂,原本尽够郑岁寒解了心魔,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若要胡搅蛮缠说我无妄之灾,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痴长至今,并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也还有几分担当。
苏藤说带我去找郑岁寒报仇,哪有什么仇呢,我做初一,他做十五,也算恩怨两清。
我在他手里受了苦,可我受的这些苦,只能说,世事无常,阴差阳错,非郑岁寒之过。
如今我说不准郑岁寒愿不愿意就这样放过我,但我只是不想再见他。
他们大人物之间的恩怨,我不想卷进去。
我还是想回家,我拼死跑出来,只是想回家。
可是我说不出话,便是说得出来,苏藤也不见得愿意听我的话。
他将我打横抱起来,哼着歌走进石舫内舱之中,随便捡了个舱室将我放在桌子边上,扶着我的腰将我摆成了一个端坐的姿态,又取了一堆瓶瓶罐罐出来放在桌面上。
我心里明白,他恐怕是将偃师手段用在了我身上。
因为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伸向了那些瓶瓶罐罐。
苏藤托腮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但那眼神是心不在焉的——他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没在看着我。
明明是相仿的两张脸,但我偏偏觉得他那么好看——他的嘴唇颜色柔软得像花瓣或者丝绸,口中哼唱的小曲也柔软如花瓣或者丝绸。
我在这听不清晰地小曲声里不由自主地描眉画眼,又抹上胭脂。
那些瓶瓶罐罐里都是女孩子家的妆粉,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也想象得出我在这层层涂抹中渐渐柔润明艳的面孔,我在渐渐变成那个在回忆里见过的苏藤,一身华服的美貌女郎。
最后的最后我收起胭脂和眉黛,打开另一个小小的瓷瓶,用小指蘸出一指头金粉。
——苏藤的目光忽然专注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灼灼生光。
我在他的注视下纹丝不动,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小手指悬停在眉间,忽然失去了力气。
这一刻我仿佛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可不等我做出反应,苏藤忽然站起来。
他探着身子,隔着一张桌子来扶我的手。
我的小指顺着他的力气落在了眉尾,又沿着我眉毛的轮廓,从眉尾画到眉头。
就是在这一刻,苏藤比之前所有时候都更靠近我,他的呼吸抚摸我的瞳孔,我闭不上眼睛,眼眶酸涩,很快泪盈于睫。
也就是在此刻,我听清楚了苏藤口中的一句唱词。
他唱,“小山重叠金明灭——”
腔调低柔,缠绵如春天的杨柳。
二十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离家之后被卖进了戏班子里,唱花旦。
花旦,就是戏台子上圆眼睛的娇俏女角。
这是苏藤说的。
我不懂这些,我父亲深恨捧角儿的公子哥儿,说那些人是“纨绔败子”,说他们“家门不幸”。
我自小最听父亲的话,遇上戏班子恨不能遮着眼睛走。苏藤就和我不一样,偷跑出去也要听戏,父亲打断了两根藤条也拦不住他。
更有一次戏班里的角儿伤了嗓子,苏藤代替那角儿上台唱了一折桃花扇,半个城的人都赞他有名角风范,我父亲听了,险些气得背过气儿,上了门闩不许苏藤回家。
后来我想起这些往事,心里总升起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悚然。
那天父亲不准任何人给苏藤送衣物饭食,我夜里担心得睡不着觉,偷偷翻墙出去找苏藤,爬在墙头上时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嘴巴里蹦出来,那实在是我幼时做过最荒唐最凶险的事,然而和苏藤比起来,仍然不值一提。
我在码头上找到了苏藤。
那时白日里熙熙攘攘的人影都不见了,戏台子空荡荡地立在风里,像个骨架巨大的伶仃鬼魂。
苏藤坐在码头边上的石头台阶上,那台阶一半浸在水里,一半在江岸上,漫天月色映在水里,夜风吹着江水轻轻拍击着台阶,卷在水里的月光是碎的。
我从怀里拿出馒头递给苏藤,在他身边坐下。
我从前没有见过夜里的码头和夜里的江水,但那次见了之后就总也忘不掉了,背书时背到描写江月夜的诗,明明是一样的白纸一样的黑字,但就觉得那些字别其他字更亲切些。
彼时苏藤的脸已经洗干净了,身上却仍穿着戏服。
他狼吞虎咽地吃馒头,戏服宽大的袖摆被风吹走,他拽回来,风又吹走,于是他索性不管了,任由那织金描锦的大袖垂落在水面上,搅弄一小片破碎在水里的月光。
我托着腮,看着他吃。
那时心里在想什么,如今已经全然忘记了。但苏藤那时候的模样,我记了很久,很久。
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原本不应该再提起。
可是我忍不住。
因为十数年之后,我终于又见到了苏藤。
这一次轮到我换上戏服,登台唱戏。
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机会,神智是清醒的,但是身体不听使唤。
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但我觉得我只是在清醒地旁观。
譬如在一个凡人的集市上停留下来,找人搭了个戏台子,日日夜夜登台唱戏。
第一天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唱的是《梁祝》里的《同窗》这一折,唇舌开合都不由我意,我只看见台下人神色从清明到麻木,最后一个个只知晓僵硬地叫好。
我一路往前走,后面跟着的人慢慢多起来,神色僵滞如泥偶,跟在我后面,僵硬地走,僵硬地拍手。
但戏台上始终只有我一人,反反复复唱那几句重复的词。
“耳环痕有原因
梁兄何必起疑云
村里酬神多庙会
年年我来扮观音
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
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来来【创建和谐家园】,只有这几句,从天明唱到天黑。
后来我知道,这是苏藤为钓出郑岁寒而抛出来的饵。
他选的凡人集市都靠近刑仙宗,操纵凡人为傀儡的手段也曾经使在郑岁寒身上,这几乎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挑衅了,可郑岁寒偏偏就吃这一套。
在我连唱七天之后,他来了。
二十一
彼时我疲惫已极,眼前一片昏花,仿佛踉跄夜行,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跟随着傀儡线的牵动,身不由己地随线起舞。
郑岁寒来的时候,像是牵动了一年里最冷的一天。
我先是觉得一股冷意袭上心头,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混沌难明的头脑霎时清醒过来,视野为之一清,然后才看见郑岁寒。
携风卷雪,白衣按剑。
当然没有风,也没有雪,草还是青青的,杨柳也还是青青的,傀儡已经聚集得很多了,他们用肩膀扛着木头搭建的戏台子,一路走,一路沿途聚拢更多的人,变成更多追随在戏台子后面的傀儡。
我就站在这悬空且镂空的的戏台子上,踩着底面上几根稀稀疏疏的木头,且唱且舞。
但是郑岁寒走过的地方,扛着戏台子的脱夫和追在戏台子后面的看客都一个个无声地倒伏下去。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佃农收割成熟的麦子那样,镰刀过处,麦子成片倒伏。
苏藤操纵那些傀儡的线都从我身体里穿过,因此我能看见那些线的脉络。郑岁寒所过之处,细小的剑气宛如风中柳絮一般四散飘飞。
底下这些傀儡的操纵并不精细,一个人身体里只埋了一根或两根线,这些线碰上郑岁寒周身飘飞的柳絮剑气之后纷纷断裂,苏藤的傀儡随之一只只废掉。
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身体深处升起来。
那些线每一根都被深扎进了我身体里,后来我才知晓,苏藤籍由血脉之间的联系,将丝线断裂之后的反噬都挪移到了我身上,那些线每断裂一根,我深埋在腹内的五脏六腑上就张开一道眼睛一般细小蠕动的伤口,淌出来的血淤积在腹腔内,我疼,但是吐不出来。
郑岁寒一步一步走来,傀儡成片成片倒下,砰砰声像一段木头砸在地上,看客倒下,驮夫也倒下,戏台子摇摇晃晃,我安安稳稳地立在摇摇晃晃的戏台子上,在这奇特的砰砰声里心无旁骛地唱着苏藤要我唱的词。
“耳环痕有原因,
梁兄何必起疑云,
村里酬神多庙会,
年年我来扮观音……”
我停不下来,嗓子里全都是血,但也吐不出来。我甚至根本不会唱戏,可是在一根丝线扎进我喉咙深处之后,我再张开嘴,莫名其妙就能发出甜润柔和的唱词。
郑岁寒停在台下,静静望着我,眼神专注。
他眼睛里血红色的网状纹络有生命般一吸一张,仿佛一颗跳动着的镂空心脏。
柳絮般飞舞的剑气在看客倒下之后席卷向前,割断长在驮夫身上的丝线。
台上一个人唱,台下一个人听。
郑岁寒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我控制不住自己,现在我的眼神由插在我眼球里的两根丝线控制。
我没有唱完这一遍,驮夫已经倒得不足以支撑这座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戏台。
裹在木头架子上的丝绸彩缎高高扬起,遮蔽住天空,我身不由己地纵身一跳,从高高的戏台子上栽了下来。
丝绸彩缎之下的木头架子轰然砸落在地上,半边摔得粉碎。
戏服的大袖流云般卷过我的手臂,遮住手臂的衣料掀开之后,一线明光照进我眼睛里,冷而锋锐。
那是一柄不知何时握在我手中的短剑。
剑锋指向郑岁寒。
我在家里时,剑术也值得自傲,但放在郑岁寒眼前,我那几下剑法,就只能说拿不上台面了。但此时这一剑却刺得十足凌厉,凌厉得像长在毒蛇嘴巴里的獠牙,阴狠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