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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可真是我亲妈。”

  “其次，你端正了态度，真的尊重人家了，才能谈情说爱。你把人当回事，知暖知冷，人心其实是很近的，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都能感觉得到。你一个女孩子，追人吃亏，疼人才是你的长处。你不要老像个假小子似的，粗粗漏漏，反而拿点女孩样出来，勾得他来追你，男人就吃这套呢。”

  江远黛灌了一耳朵的传统女德，龇牙咧嘴得像喝了口酸咖啡：“妈，我拜托您，我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统共见了一面，一晚上说了十句话没有，就光解决那六盘菜去了。我怎么对他嘘寒问暖？还疼人？这话问出来我都牙酸。妈，您饶我一命，我去洗澡了，咱客厅贼冷。”

  “不许走！”老军嫂一把拽下她，“你懂不懂什么叫相亲？难道真是让你吃饭去的？六盘菜，你可真能吃。相亲就是双方都以结婚为目的的会面。你们都奔着结婚去了，还有什么抹不开面的？那你说，你不表现出小姑娘的温柔体贴，怎么让他动心？”

  “哎哟。我在您眼里就毫无可取之处了，光剩一个装出来的温柔体贴？”

  “咸鱼有什么可取之处。”

  江远黛万万没想到她妈还挺有吵架的机敏，噎了一下，“不是，您也太急了。这相亲也得一步步来吧，合着您让我见第二面就去亲他的嘴啊，您也太急色了。”

  面对江远黛的诽谤式攻击，老军嫂反手就是一个经验谈的防盾：“妈跟你说，军人其实呆着呢，你好拿捏得很。军队里都是大老爷们，天天只知道训练，又枯燥又磨人，没有一点花花世界。你啊，但凡展现出女子的一点可爱和体贴来，他的眼睛就离不开你了。”

  “妈，您听着有点像蜘蛛精。”

  “你这孩子，妈在跟你传授经验呢。你要注意观察，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身体上的劳损啊、受伤啊。当兵的腰间盘都不好，膝盖磨损、胃病、脊椎病，不可能没毛病。你就给他买药，关心他的身体，他们嘴上要强，心里受用着呢。没人不喜欢别人关心自己。你按妈的方法来，保管他贴着你追。”

  江远黛挠挠脸，想起关海潮快把胃吐出来的模样。

  “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注意。囡囡，妈妈跟你说，”老军嫂压低了声音，“有些当兵的训练不恰当，伤到【创建和谐家园】，会导致睾丸下垂，严重的还有锁住输精管的。婚检的时候咱们要仔细看他的报告。”

  “……”她妈妈简直是盘丝大仙。

  江远黛觉得在她妈的脑子里，她跟关海潮不仅扯了证，连二胎都生了。她算是体会到她母亲的军婚情怀，摇摇手站起身，果断地去了洗浴间。

  /

  临睡躺到床上，江远黛敷上面膜，打开手机刷了会儿朋友圈。她忽然想起今天刚加的战狼，心里一动，猥琐地点开了他的头像。

  哟，朋友圈可见。

  于是江远黛就着屏幕幽幽的光，双眼炯炯有神地窥探起来。

  最近一条状态，三个月前，2021年11月18日：“非洲的冬天也不暖和啊。”下面配【创建和谐家园】一张，他戴着蓝色头盔，晒得黑黝黝的，咧开嘴笑得很臭屁，看上去挺开心。

  非洲？江远黛双击放大照片，拉到他的头盔上，看到了联合国的标志。哦，这人原来维和去了。

  2021年10月10日：“在异国的第一个生日。看你们杨队的战利品（嗞牙）（嗞牙）。”配图一张，黑黝黝的丛林肉。

  江远黛是真龇起牙，胆真肥，不怕感染埃博拉？

  2021年7月2日，转发链接。

  2021年3月23日，转发链接。

  江远黛快速往下翻，终于在三年前才找到一条活人状态。2019年10月10日：“选择了这条路，我会走下去的。”

  再往前，有他训练的零星几张照片，他展示自己手上的水泡；有他拍的装甲车照，配文：雄起。还有他淡淡一句：“毕个业，一毛二。”

  江远黛不久就刷到了底，最早的一条竟然是微信点名，“点三个人，说出自己此时此刻在哪儿，在干什么，在想什么。纯属无聊，如实作答。”

  真的够无聊的。江远黛翻了个白眼。

  “谢杨哥点名，你丫真无聊。在病房外面，守着我爸，没想什么，就想这个老东西窝囊一辈子，凭什么希望我活得出息？没劲，不点人了。”

  时间：2013年10月10日。

  江远黛想起父亲提了一嘴，他家只有一个母亲在老家。

  老军官说：“家庭条件不怎么样，我们不看重这个，人有能力就行。”

  上尉，副营。江远黛心里突然不是很有滋味，这七八年，这人看来没少吃苦。

  她抿抿嘴，点开他的对话框，输入：“祝你今晚睡个好觉。嘿嘿。”#小刘鸭踢腿祝Good Night表情#

  江远黛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动静。她的面膜有点干，于是她暂时放下手机去梳妆台撕面膜。镜子里的女孩面色莹润，鹅蛋脸，双眼狭长，有点三白眼，不经意间会显得高傲。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挂着笑容，反而将这份气质变成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古灵精怪。她以前从未对自己的外貌生出质疑或是自恋，只觉得自己中不溜，混在人群里不打眼，自由自在的，挺好。现在她惆怅地摸摸自己的脸蛋，暗道：“你要是再给力点，我就不用去装那什劳子贤妻良母了。唉，愁人。”

  江远黛这晚始终没等来他的回信。

  26 03:19:45

  军婚（5）

  时间就这么咕噜咕噜地溜过好几日。周四晚上，老军官在饭桌上问起：“跟那男孩聊得怎么样？”

  “爸，您这太空传来的信号经历了多少光年？”

  “别废话，我问的是你们这几天聊得怎么样。”

  这几天都凉透了。她含了颗红烧肉，含含糊糊地说：“唔，就聊着呗。”

  “要好好聊，认真对待！”

  “耶，Sir！为了皇军！”江远黛心有不耐，于是突然犯病。

  老军官知道自己闺女的德性，像条泥鳅似的，滑不溜手。这样的人看似很好说话，实则粗中有细，方寸极强，最不服管。像这种人就是不适合军队的刺头，一是谱大管不得，容易被整，二是把军队那套家国情怀全当狗屁，本身的灵性也会废在去个性化、强集体化的军事管教上。老头嘴上强硬，其实心里疼女儿，满心想给她找个通过军队择选、家世清白，而且已经被多年部队生涯【创建和谐家园】好了的青年军官做对象。干净、温驯、顺从，可以让她舒舒心心地过一辈子。

  “你听我说完。这也是你赵叔的请求，他郑重地拜托我转告你，让你多担待、多照顾他这个部下。他跟我保证，人绝对是个出类拔萃的好人，有能力有操守，就是最近状态不好。”

  江远黛挑着碗里的米饭，她不想在父亲面前承认，她其实对关海潮有点上心，所以才恼羞成怒，发牛脾气。她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地问：“怎么就状态不好了？”

  “上了趟战场，经历生死了。”

  “啊？”江远黛问道：“联合国维和那次啊？”

  “你怎么知道？”

  她又低头戳米饭。

  老军官和老军嫂对视一眼，军嫂给丈夫使眼色，让他接着说。老军官道：“战友给他打掩护，在他面前阵亡了。他后来回国精神状态就不对，队医判定有了应激障碍，所以师部才放他病假回来修养。你赵叔的意思是，不希望他陷在里面，所以安排了这回相亲。对你呢，不强求，看眼缘。如果你有意，就关心关心他。他有什么没做好、不妥当的，你看在赵叔面子上，也当可怜可怜这男孩，体谅一下。怎么样，你爸这么说，大小姐还有意见吗？”

  /

  于是江远黛晚上给他发了第二回消息：“这周末，你有什么计划吗？上回你请客，我吃得很开心。这回我来做东，希望你能赏个脸（嗞牙）。”

  输入箭跳动中，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好像不大对，嫌油滑，不妹子。不过，难道妹子还有什么统一用词不成？她觉得自己被己方盘丝大仙严重扰乱了军心，连句中国话都不会说了，还学德国人分阴阳性。

  她删去，重新输入：“嗨，你最近好咩？上回跟你见面，聊得很愉快（愉快表情）。不知道这周末你有什么打算咩，我也想请你恰饭呢！”她的手停在发送键上，觉得自己像只山羊。

  不过，这也是头母山羊。她手一抖，发出去了。

  江远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等他回复。

  “……”

  这个【创建和谐家园】就像死在了屏幕后面。江远黛咬牙切齿地放下手机，一把捏爆心里的软妹子。

  时间哆嗦地溜过几小时，就在她准备入睡的时候，手机“嗡”地亮了。

  她拿起一看，来自关海潮，于是幽幽蓝光下的一张面孔立刻狰狞扭曲起来。

  “抱歉，我刚看见。最近身体不舒服，周末可能去不了。”

  给我装。她狞笑一声，快速输入：“啊（惊吓表情）？不会吧，你没事吧？是不是胃病又犯啦？”#某韩国小女孩泫然欲泣表情包#

  “嗯，没事。”

  没事你【创建和谐家园】。江远黛面无表情地快速输入：“上回看你吐得那么厉害，我到现在心还悬着呢。上周回来之后哦，我就问了妈妈，妈妈她是老胃病，找她的中医给你也开了两副养胃灵，很灵的。有空我给你送过去好不好呀？”#某韩国小女孩羞涩甜美微笑表情包#

  这次对话框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长时间，江远黛冷笑一声，耐心等着。

  “路远，天冷，我过意不去。”

  过一会儿，下一条：“不麻烦你，谢谢。”

  “不远不远，你不是住东直门咩？离我工作单位才两公里呢，我明天下班了顺道给你送过去吧（愉快）（愉快）。”江远黛恶狠狠地摁键盘，心想看你还有什么闪避技。

  良久，他都没动静。好一会儿，对面发来：“好，我在家等你。这是我的详细地址：东直门大街xx小区xx栋xx号。”

  “嗯嗯，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哦！”#韩式比心#

  “（抱拳）（抱拳）”

  江远黛把手机撂到一边，感觉自己通体舒畅，一股恶气顺着天灵盖缓缓散去。她没想到盘丝大仙教授的“贤妻良母”【创建和谐家园】还有此奇效，直接打通她的任督二脉，真乃神功。

  她去到厨房，打开冰箱，拎出老军嫂熬好的两袋中药，沉甸甸的还挺有分量，够他喝个几天。她没说谎，老军嫂确实定期往中医药馆砸钱，只不过治的不是老胃病，是老便秘。

  不过who cares，江远黛扫了一眼手里的三无包装，who又knows？

  /

  关海潮回完微信，捧着手机沉默了很久。女孩发出的那颗红心还在他的屏幕跳动，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26 03:19:48

  军婚（6）

  关海潮回完微信，捧着手机沉默了很久。女孩发出的那颗红心还在他的屏幕跳动，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于是时隔一天一夜，他终于下了床。当他光脚踩上木地板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初生婴儿，尚未长成的筋骨无力承载一个成年人的肉体。他试着走了几步，地板发出一声悠长的嘎吱，关海潮眼前一黑。

  无数的白噪炸开，散落成细小的光点，目光所及的时空于是扭转成白茫茫的太虚。他耳畔有金属连绵不绝的鸣叫，如同一根银针，刺入昏成如朽木的后脑。关海潮再睁眼时，便见到地板上那个扶床喘息的男人。他冷眼俯视，那人满头虚汗，苟延残喘，似如红尘蝼蚁，大江蜉蝣。

  “你【创建和谐家园】的孬。”关海潮的灵魂仙风道骨地张开嘴，吐了一句脏话。

  他很好奇，如果男人也有太虚判词，那他作为东北十二太保，翻开他那本薄命册，上面写的会是什么？

  天空传来八个字，心比天高，身为【创建和谐家园】。

  他摇摇头，不对，他顶多积极响应后半句。如果他的天空就在鼻尖，一抬头就是令人窒息的平流层，那么这天属实不高。于是他给自己编了一句判词，心为【创建和谐家园】，身为【创建和谐家园】。乌龟王八，活得最长。

  关海潮就用这短暂的神游时间淫了首湿。再睁眼，高高在上的灵魂已经回到那个孬种的肉体里了。

  他的治疗师将这症状叫做解离症，或者人格解体。她说：“创伤后应激障碍引起的，很常见，随着你的急性症状逐渐缓解，会跟着消失的。”

  他沉默片刻，“但我感觉不错。”

  “你感觉良好也很正常。解离就是患者的一种逃避机制，让世界失真，感官钝化，由此焦虑、抑郁、躁狂等情绪会得到缓解。”

  “既然这样，有什么办法不让它消失吗？”

  治疗师抬起眼，审视的目光透过镜片在他脸上扫视。

  关海潮偏过头，有些置气地绷住脸。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眼神。

  “它不消失，就说明你根本没有好起来。请不要本末倒置了。另外，我看了你在军医大的诊断资料，你的强迫症是这次创伤应激导致的，那么抑郁症呢？之前有过抑郁症状吗？”

  “没有。”

  关海潮硬邦邦地回答，后来再也没有光顾她的治疗室。

  /

  他扶住床板缓了很久，缓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踉踉跄跄地摸到卫生间。关海潮打开水龙头，如同沙漠里久逢甘霖的人，迫不及待地灌水喝，以至于呛得声嘶力竭。

  他几乎直不起腰，挣扎着双手撑住水池，一抬头就看到卫生间过于冷调的白炽灯下，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

  他胡子拉碴，嘴唇上裂痕干涸，眼眶布满血丝，天生深邃的眉眼陷在青紫的阴影之中——活像一头青面獠牙的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