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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海潮悄悄地吐出一口气，他让开服务员起身，道：“我去洗个手，你先吃，别客气。”

  ——饭前便后要洗手。好孩子。江远黛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动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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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共六根小排，江远黛吃到第四根了，那人还没回来。就在她在难看，还是更难看间做选择，蠢蠢欲动地将筷子伸向第五根时，对方总算姗姗来迟。

  她赶紧收回筷子。

  “人很多？”

  关海潮脸色有点不好，额发湿漉漉的，他摇摇头。

  江远黛咬住筷子，好奇地觑着他的脸。

  奇怪，说去洗手，怎么连脸都一块儿洗了？

  就是这时，她才第一次正视关海潮的相貌。

  他本人比照片上要好看一些，更立体，但是观感也不大一样，照片上的人更精神。人脸有一些细节是相机无法捕捉到的，而有时恰恰是这些细节为一个人增添了生动和个性。

  比如他抬眼的时候，眼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皱，他眉目本就深邃，这道由眼尾斜刺向上的褶皱反倒令他多了一分多余的疲惫和忧郁。

  她心里突然升腾出一股内疚来，她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不成熟了？”都是成年人，既然因缘际会坐到一张桌子上，那就好聚好散，有什么不满意客客气气地说白了就是了，为什么压着不说无理取闹呢？

  她得出结论，要是换个气场强大的人她就不敢了，无非还是看人家老实。

  ——期待老实人，天打五雷轰。

  26 03:19:35

  军婚（2）

  江远黛快速做好心理建设，端正态度，给他倒了一杯茶，体贴地问：“昨天没睡好吗？”

  他的手捂在胃上，按了按，“没事。”

  ——不是没有，是没事。

  江远黛点点头，给自己找了个话题，“睡不着的话试试褪黑素吧，我吃着挺管用。”

  “不用。”他答得有些生硬，随即有所意识，语气放软了些，但还是一句话：“我没事。”

  江远黛感觉到他抵触失眠的话题，自然地揭过这茬，“来，快试试小排，都快放凉了。可好吃啦，我差点把你的份也吃咯。”

  关海潮一抬眼，碰上女孩期待的目光，他只好压下胃里的不适，拾起筷箸夹了一块。入口酥软，又酸又甜。但他是北方人，不大习惯带甜味的肉菜，这道菜又油腻，只觉得从幽门往上泛起一股酸气，搅得他口腔发麻，舌根开始分泌粘液，几乎忍不住就要呕吐。

  江远黛眼见着他眉头皱起，紧密双眼，面色愈加难看——怎么了这是？

  这时，关海潮起身，捂住嘴打了个气嗝，慌乱地越过她就要往卫生间跑。

  完了，要忍不住了。他五脏翻滚，喉头一紧。这时，一只白净的手端着瓷碗挡住他的去路，碗直递到他眼前，里头还孤零零地躺了一块糖醋小排。他一闻这酸甜味，再也忍耐不住，攥住她的手腕，一张口就吐了出来，像要将胃囊一起呕掉。

  江远黛顺着他的背，一边聆听他连绵不绝痛苦不息的呕吐声，一边感受滴溅在自己手背上的粘液，一边不急不徐地安慰道：“吐出来就好了，全吐出来就舒服啦。”

  关海潮吐完第一件事就是推开她的碗，慌不择路地奔向洗手间。江远黛无辜地看着自己好心好意递上去的容器，里头的糖醋小排被淹没得只剩一点骨头尖，如同小荷才露尖尖角。她惋惜道：“早知道我就吃了，多浪费啊。”

  /

  江远黛交代完服务员，跟着来到盥洗室。她搓着自己的手，侧头偷瞄对方。关海潮在用力漱口，他捧起满满一抔水，湮没口鼻，直到将整张脸浸进去，过了良久，才喘着粗气抬起头。蒸腾的水汽里，他眼角潮红，神思无主，水珠挂在睫毛上，再滚落，几乎成了一道泪痕。

  不知怎么，这幅画面就像愁雾浓云的群山远黛，有道日薄西山的光芒逐渐隐没。

  江远黛无知无觉地看呆了。

  /

  他漱完口，洗完脸，又继续洗手，江远黛亲眼看他用洗手液洗了两遍，从手心手背到指缝。20年新冠状病毒时期的武汉市民恐怕都没他洗得勤快。

  等关海潮洗净自己，她爪子上的水渍已经全干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回到座位，整桌的菜都已上齐。江远黛有心开筷，但看对方的状态，觉得自己不先问候两句简直不是人。

  “没事了吧？还能吃得下吗？吃不下你跟我说，咱们现在就走。”

  她在心里疯狂摇头，你吃得下，你吃得下！

  他反应有些迟缓，但还是那句：“我没事。”

  江远黛松了口气，暗地苍蝇搓手，“佛跳墙，我来啦！”明面身体保持端庄姿态，手速开了二倍，疯狂为自己补红加蓝。

  江远黛一投入美食，常常很忘我，也忘他。她撕咬蜜汁鸡翅时，才突然想起今日这顿饭的主题，抽空抬头看了眼关海潮，咧开油汪汪的嘴唇笑道：“快吃呀，都给你留了一口呢。”

  一看到她这副单纯无邪的笑颜，关海潮心里的羞愧和厌弃几乎到达了顶峰。他感到胃里沉了块石头，又是一阵翻滚。不过此时已经无物可吐了。

  “不用。不用考虑我，你……多吃点，不够再点。”他实在不知从何道歉起，只好笨拙地希望对方吃得开心。他憎恶展露孱弱，方才那一幕光是想起都浑身烧得慌，遑论启齿。

  “啊……太可惜了。”江远黛装模作样地嘴上说说，下一步就扫空了佛跳墙仅剩的一口汤汁。

  这顿，吃得太舒心了。

  到了结账的时候，关海潮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坚持由他付钱，江远黛见他几乎要急了，只好认输。她看着关海潮点开微信，扫码支付，于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笑着说：“加个好友呗？”

  关海潮防御性地有个回拿手机的姿势，他顿了顿，点点头：“我扫你吧。”

  江远黛后槽牙磨得嚯嚯作响，臭小子，他压根不想加她。

  于是她笑眯眯地递上自己的手机二维码，嘱咐道：“记得改备注哦，不然我的昵称是Alice，你的通讯录除了代购，第一名永远是我。”

  关海潮有些不明所以，但莫名感到一阵压迫，顺从地点点头。

  扫上了，她点开冒了小泡的“新的朋友”，一眼就看到陌生人“冷锋”请求加你为好友。

  【创建和谐家园】戈壁，连昵称都八格牙路地土。

  “真巧呢，你知道吗，我有两个叔叔跟你一个昵称。”她惊喜地冲着他笑，“都是我父亲的战友，连头像都差不离，就是这种端着枪的迷彩服，一眼看上去真是分不清谁是谁。”

  关海潮想了想，替她出了个主意：“那你记得改备注。”

  “嗯嗯。”

  26 03:19:39

  军婚（3）

  出了餐厅，二人便分道扬镳。关海潮本想送她一程，但江远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走几步路的事。天寒地冻的，你身体不舒服，快回家去吧。”

  于是关海潮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

  她好像十分畏冷，整个人蜷在羽绒服里，缩手缩脚，只露出一颗没了脖子的头颅。而即便全身都困在碧油油的蚕蛹里，那颗头还在努力彰显主人的个人特点。她一步三晃，摇头摆尾，高高束起的马尾荡来荡去，就如同本人一样活泼好动。即使走出百米远了，关海潮目力极佳，还能看到她甩来甩去的辫子。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江远黛忽然转过头，遥遥地冲他招了招手。

  关海潮愣了愣，慢半拍才伸出手回应她，于是女孩拐了个弯，就彻底看不见了。他蜷起手指，将时过境迁的手默默放下。

  回去的路上，他收到团长的微信。老团长不会拼音，手画的汉字经常形似音不似。但他坚持不发语音，说是要预防老年痴呆。

  “海潮，跟我老战友的闺女聊得怎么样？”

  关海潮布满裂口的手背【创建和谐家园】在寒风里，像有冰渣刺入骨血。他僵直着手指输入：“人很好。”输入键不停跳动，删去，再输入：“团座，抱歉，我还没准备好。”他顿住，又在后面添了一句：“您老不要为【创建和谐家园】心了。”

  他冰冷的指尖点了几回发送都没有成功，对方的下一条消息已经到达：“上头有消息了，要把你提到正营。你复员的事，再考虑考虑吧。”

  这句话透过手机的亮屏刺入他的双目，关海潮眼圈一红，立刻就明白这是团长四处打通关目为他挣来的提干，颤抖的手指无论如何都点不了发送键。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讲话”，老团长终于等不及，给他发来一串长长的语音。

  “海潮，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好受。但是我们当兵的啊，选择了这条路，分过了裹尸袋，就要有准备，随时都会有这一天。你阵亡，还是战友阵亡，都没有定数。军人的意志，不仅是扛得过艰苦的训练条件，更是真有一天上了战场，为了国家，不可后退！这就是你这身制服的意义。你挺过这关，就强过敌人，你软弱了，就让敌人打败了，明不明白？孩子，国家培养军官不容易，特别是像你这样稳扎稳打靠本事上来的，能让底下的兵蛋子服气的。国家在你身上投入这么多，你自己也苦了这么多年……已经，已经没了一个，你不能再自毁前途啊！”

  老团长的拳拳之语断在60秒上，关海潮闭上眼睛，胃里的恶气又涌上喉头。

  过了片刻，微信开始自动播放下一条语音。老团长中间大概说了很多情绪过渡的话，但没发现语音自动断了，再开口就是激昂的暴喝：

  “反正你复员的事，我跟你说白了，我首先不同意！”

  他喘了口气，又是劝导：“海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不会被自绑住手脚。这个长假，你好好放松放松，生活上、思想上有什么难处，跟指导员多沟通沟通。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人，也来跟我聊聊。至于这回相亲，我没别的意思，一是你年纪到了，也该成家了，二是这当口，让自己转移转移注意力，不要总纠结这事。想多了，对你啊，没好处。”

  四周嘈杂，团座字里行间的意思却穿越一切杂音，如同钉子一样钉在他接受了部队十年教育的耳朵里——

  没好处。软弱无能。自缚手脚。

  关海潮被包围在人流里，却觉得周身漆黑，浑身发冷。他仿佛一个人在黑夜奔跑，身后有双充血的眼睛盯住自己。

  “海潮，跑！”

  他记得这声嘶吼很快就被扼断，喷溅出的热血洒满他来不及转过的侧脸，那具倒下的躯体还倒映在他视网膜的角落。他跑出屋子，跑过村落，跑进荒野。他不知喘息地穿过山川日月，星辰北斗，他已经感到自己双腿发软，就将无以为继。

  他无数次想问：“告诉我，你要我跑去哪里？”夸父追逐光明，道渴而死，而他承载另一个人的光明，何日分崩离析？

  关海潮一点一点地删去还未发送出的长句，打下一个字：

  “好。”

  /

  江远黛是一路哆嗦到家的，她关上家里的大门，蹬掉脚上的荧光绿，第一件事就是敞开嗓子哀嚎：“妈，是不是暖气又嗝屁了？！”

  她家是以前的干部小区，设施进的都是当年最好的国产货。那时的东西做工精良、耐操，用到如今整体运作依然良好，所以从未大换血过。不过总有几个部件容易被甩在时代的后面，其中水暖就算一个。江远黛全身全脸贴到暖气片上，嚎道：“【创建和谐家园】，你咋又不行了！”

  老军嫂被她咋咋呼呼地从卧室里召唤出来，“行了，就你这囡囡娇气，挨不得冻。妈妈给你灌个热水袋要不啦？”

  “不行，得让物业的人来除水垢。”她掏出电话。

  “哎哎，大晚上你让别人安生安生。来，过来，我问你，小伙子怎么样？”老军嫂拉住她的手，年近六旬，八卦不减。

  江远黛看着她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神，说道：“王女士，我开始郑重考虑搬出去住的事宜了。这个寒窟冰窑一样冷漠的家庭里唯一涌动的火苗竟然是您老的八卦之光，让我不仅感受不到温暖，还觉得菊花一紧。”

  老军嫂抽了一把她的【创建和谐家园】，“好好说话！“

  “哎呀呀，是个老实人，估计被绿了也不会告我。”

  “你这臭孩子！”老军嫂一下倒戈到素未谋面的老实人那边，又抽了两把，“你为什么要给人家戴绿帽子啊，遇上好男人，就好好过日子，懂不啦？”

  “好好好，您别疼了手！”江远黛一边从母亲身边跳开，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您闺女可主动加微信了啊。是非成败，日子过不过得上，那也不在我一人啊。”

  “你主动的？”老军嫂又倒戈回亲闺女，大惊小怪道：“你这囡囡，你怎么好主动呢？那不让人看轻了吗？”

  “哎哟我的天。”江远黛一【创建和谐家园】坐下，拿过一罐旺仔牛奶打开喝了一口。她觉得口干舌燥，着急上火：“不主动也不行，主动也不行。妈，您说我该怎么做，您给我支两招，我谨遵圣旨。”

  老军嫂听了这话，还当真认认真真地坐到她对面，摆出促膝长谈的样子，给她普法。

  26 03:19:42

  军婚（4）

  “首先，你这态度就不对。婚姻大事，怎么还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呢？”

  江远黛不服气：“妈，你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啊。我怎么就不能对婚姻嘻嘻哈哈，我难道就把工作当回事儿了吗？您闺女就爱游戏人间，当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这就是我生来的天性，您不能否定它。”

  “合着你妈就生了条咸鱼啊？我可真荣幸。”老军嫂口齿伶俐起来也颇不饶人，她道：“我不管，其他的事你一个人决定，这婚姻是两个人搭伙。你不对自己负责可以，但不能不对别人负责。”

  “您可真是我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