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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公交。”
绿色出行?天赐良机。谢希孟抿嘴偷笑,热情地招呼,“这大雨天,多麻烦啊,我送您一程。”
傅远星不想与她有过多牵连,刚想开口拒绝,结果对方已经不知从哪儿掏出车钥匙,对准一按,远处的停车场响起一声鸣笛。四下寂寥,天地灰蒙,唯独远方亮出两盏炽烈的灯火。
傅远星不禁拉长视线,从局促的近景一点、一点拉远。路边抽条的迎春花剥去零落的黄朵,只剩几根扭动的枯枝,阴井盖上遗落了一只口罩,湿透瘫软成一把黄泥,还有涓涓的,从住院楼的屋檐往下浇灌的雨水。他突然注意到,原来住院楼的白瓷墙这般惨烈,幢幢影物映在上面活像一只只鬼手,摧枯拉朽般地,要穿透墙体向他抓来。他想起来,他在这儿送走了上百具尸体。
灌入衣领的寒风和雨水的湿气终于在他身上燎起连绵不绝的骨痛,傅远星眉头一蹙,咬紧的牙关再也说不出婉拒的推辞。
他跟着谢希孟走向停车场。
谢希孟在生意场上混,家底有多少暂且不论,首先排场要大。她花百来万买了辆大奔,顶配,用来装饰牌面。可惜本人不是个爱惜物品的讲究人,大奔跟着她成天出入工地,风里来雨里去,外壳灰突突的像只鹌鹑。车内也不能幸免于难,车座铺的是上等的羊羔毛垫,长长的一条,铺至椅背,绒毛蓬松,却堆满了她的鸡零狗碎,还有好几件随手丢下的外套。雨下得大,暂时把大奔刷得锃光瓦亮,但一开车门就漏陷儿了。谢希孟老脸一红,把伞往来人手里一塞,“等等!等等!”
她趴下身子,用尽全力地挡住后面人的视线,把副驾驶上的外套、光碟、水壶、安全帽、手电筒囫囵一抱,都往后座砸去。结果低头一看,手腕上挂着一只胸罩。她震惊地盯住它,才想起这是前段时间四处招揽项目,她累狠了在车里打盹,从衣服里撸下来的。单身狗的副驾没人坐,随手扔在这儿的内衣硬是忘到九霄云外。
她赶紧把胸罩塞到后座下面,又鬼鬼祟祟地检查半天,出了一头汗。确定算无遗漏,她这才直起身子,温良贤淑地拿过伞,把傅远星请了进去。
她倒是多虑了,傅远星隐疾发作,根本无心观察狗窝一样的车内景观。
谢希孟把伞收到后座,淋着雨回到驾驶位。关上车门后她长舒一口气,感慨万千:“春雷一声响,黄金千万两,立春三场雨,遍地都是米啊。傅医生,你说这么大雨,农民伯伯的庄稼都快淹了,老天公是不是个败家汉子?”
傅远星没吱声。
她吐了吐舌头,暗暗反省,劳动人民的劳动号子,你对着一个医生吹什么唢呐?他能知道五谷从哪儿来吗?
谢希孟扭动钥匙,将车发动,“傅医生,家住哪儿呀?”
他还是没说话,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谢希孟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你怎么了?”
骨头的痛发作起来,是有如钢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插入骨缝,钻着疼。傅远星方才在车外还能忍受,现在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上半身全着力在胯骨上,反而疼得难以复加。
汗珠顺着鬓发滚滚淌下,他勉强摇摇头,“老毛病。”
他还围着那条深灰的围巾,早就在窗边的时候就被雨淋湿了。谢希孟心里发急,绕过他的脖颈,小心地把湿围巾除下。他刀削似的下颌露出来,汗珠顺着脸颊流进领口,滚落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走,我把车开到门诊门口。还是你有认识的医生?让他来!”她着急起来,霸道的本性便开始显露。
傅远星轻微地摇头,他的手在身侧摆弄数次,都无力地滑开。他没有办法,拧着眉头,看上去有些窘迫,“帮我放下座位,好不好?”
谢希孟一愣,点点头,“你别动,我来。”
她说得轻松豪迈,实际操作起来却有些尴尬。拉杆在他右侧,谢希孟想要着力,必须人跨过去。而他俩偏偏都是大长腿,她的左腿在空中迟疑片刻,只好插入他双腿之间。
小腿交叉进对方的膝弯,肌肤的温度直穿两条薄裤,窜上她的脊梁骨。若有若无的暧昧,让她神色晦暗不明。
谢希孟拉下升降杆,把座位小心地推平。傅远星堪堪躺平,髋骨的疼痛方才缓解一些。
她此刻整个人几乎悬在他的上方,二人相距不过一寸。女孩胸前的软肉轻轻地蹭过他的前额,留下一片温软的触感。鼻尖,是陌生的女性体香。
于是,待到谢希孟终于直起身子,她奇怪地发现,对方局促地躺在座位上,头偏向一边,满脸通红。此刻的他,莫说距离感,连一向冷峻的气质都如同冰山融化,被一种名为正人君子的洋流冲刷得冰渣不剩。
女流氓不大明白这份婉转的羞情,伸手捂上他的额头,“发烧了吗?”
傅远星猛地瑟缩一下,轻声地抗拒:“不……”可惜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很快就消失在蒸腾的困窘中。
“没烧啊。”谢希孟疑惑地收回手,从上至下地细细打量他。
倒是从未在这个视角看过他。他整个人陷在羊羔毛里,变得很小很小。青年孱弱又羞赧,明亮的眼眸沾上了氤氲的雾湿,不安地低垂下去,连稍嫌凌厉的脸部线条都显出了瘦弱的痕迹。
她的心突得震荡一下。他仿佛是被谁放入竹篮的婴孩,顺着飘荡的河水,来到她的家门前。
一路无话,她来时开得多急,去时就开得多缓。
谢希孟把人送到单元楼下,还想陪他上去,被婉拒了。
“那你上楼小心。”她也不勉强,按下车窗,坐在车里目送他。
傅远星在疼痛的折磨下腰杆依旧立得笔直,在他即将关闭楼下铁门时,谢希孟笑着喊了一句:“事不过三啊,傅医生。下回您再拒绝我,我可就不答应啦。”
那人的身影顿了顿,铁门最终轻轻阖上了。谢希孟坐在车里等,楼道的感应灯一盏一盏亮起,她一层一层地数着。
最后一盏灯在四楼熄灭,她这才放心地踩下油门,心想,我可知道你住哪儿了,傅远星。
26 03:21:04
星星之火(6)
这日,谢希孟再次奔赴残联,要帮老刘拿残疾证。这让老刘千恩万谢,甚至有些惶恐,“谢工,我让工友去拿,不麻烦你。”
她一呲牙,满脸和善,“哪里哪里,分内事。快,往委托书上按个指印。”
沐浴在女菩萨的圣光下,文盲老刘满脸感激地按下一个大红印。
于是谢希孟拿着这张纸,一大早就来残联堵人。七个工作日前她跟傅远星偶遇,七个工作日后,她继续人为偶遇。
她的决心很坚定,今天一天就为他耗在这儿了。
不过,从早上等到下午,她再坚定,也难免有点动摇。残疾证又不着急用,他晚几天来拿怎么了?
谢希孟委屈地托住下巴,觉得自己抓着一点希望就巴巴地赶过来,飞蛾扑火似的,真可怜。不过,这天底下追爱的人,又有哪个不可怜,不曾徒劳过一场?
天渐渐暗下了,梧桐簌簌作响。残联的办事员下班前夕,谢希孟终于拖着步伐,来到取证窗口,“大妈,刘铁柱的残疾证好了吗?他委托我来拿。”
“哦,我看看。”发证大妈觑着眼睛查找系统,电脑科技在她的年代不是通用品,她找得很费劲,“刘……刘……”她还在用五笔输入法。
谢希孟双眼放空,盯着老刘红艳艳的指纹,心灰意懒地叹了口气,嘴角都撇下来了。
“姑娘,叹什么气呀?”大妈打字很慢,动嘴很快,是八卦居委会会长。
她把双臂蜷在窗台上,下巴搁进去,瓮声瓮气地说:“喜欢一个人,追不着。”
“秀秀气气的一个小姑娘,还能追不着人呢?我要在你这年龄,主席都能追到手。”大妈安慰她,“那男孩能有主席优秀?”
“您这是啥主席啊,残联主席?”
“嘿,别瞧不起我们残联。”大妈终于查到了老刘的信息,起身翻找残疾证,边找边聊:“大妈跟你讲,有些男孩,你越追,他越拿乔。姑娘家啊,要学点兵法。那招叫什么?欲擒故纵。千万别全心全意对他,留点空间让他瞎琢磨。男人一瞎想,你就有戏了,懂不懂?”
他还瞎想?他压根半点心思都不在我这儿。谢希孟更郁闷了。
“跟大妈说说,你喜欢的那男孩是个什么样的?”
说到恨处,她张口就开始诽谤:“他啊,就是个大傻子。特别爱垫钱给人看病,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两场手术还能凑到一场做了。病人的女儿是小混混,成天打架斗殴,混吃等死,她老子都管不了,把眼睛都气坏了,他偏偏要去触人家的霉头。还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只要不放弃,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满嘴谎话。我没见过比他更努力的人,他怎么就越活越差了呢?”
大妈把残疾证递到她面前,轻轻地说:“姑娘,擦擦眼泪。”
谢希孟抬起手臂狠狠地抹了一把,双眼通红,像只兔子,“您说,这种傻子,该怎么追?”
大妈活了五十载,用半生的经验跟她说:“这种人啊,可就用不上兵法喽。只能付出全部的真心去追。不要怕受到伤害,他不忍心伤害你的;也不要怕等不来结果,他比你想象得更渴望得到爱。”
看来谢希孟此番也不是白来,她受到了得道高僧的点拨。
于是,没过两日,陆淼又遭到了她的骚扰。
“姑奶奶,你还没放弃呢?”陆医生很绝望。他劳累一天,晚上还要值班,这会儿刚躺上床,就被她的电话扰了清梦。
“我请你吃大餐,人均两千的日料怎么样?你们装逼犯不就喜欢一个大盘子里只摆半条生鱼吗?”
他自动忽略了后半句,惊喜地说:“请吃怀石料理?真的?好啊!”
“叫上傅远星。”
“……这才是你的目的!”陆淼咬牙切齿,表示深受伤害。
“你约上他,我就安排。听话。”她鬼戳戳地笑了一声,“好了,陆哥,问你呢。他平时喜欢做什么?”
“哼,你让我想想。”陆淼没有好气,翻了个身,一想想半天。
谢希孟等得不耐烦:“陆医生?陆大夫?”
“……我好像想不出。”陆淼有些无奈,“小孟,我这个星星师弟啊,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别人一天十二小时都叫苦连天,他可以一天十六小时还能再值个班。我真没见过他干别的事。”
“不啊,他也不能这样啊。”谢希孟有些着急上火,开始词不达意。
陆淼明白她的意思,“你问的是他喜欢做什么,我只能回答你,他喜欢做手术和接诊病人。他现在剩下的,只是不得不做什么。”
谢希孟很茫然:“那他怎么会开心呢?”
如果他的所有钟爱,立身根本都被夺走,那他这么活着,怎么会开心呢?
陆淼对这个问题无能无力,他只能说出他知道的:“星星生病后一直在坚持游泳。你知道他是股骨头坏死吧?四肢使不上劲,容易肌肉萎缩,只能靠浮力帮助锻炼。不过游泳也不是个社交项目啊,你要怎么约他?”
“我……”
他感受到对方心情沉重,有些无奈,只好开口逗她:“小孟同志,知道我的痛苦了吧?你给我介绍的那姑娘啊,简直就是他的性别对照组。他们这种人呢,靠谱,是好老公好老婆,就是太闷了,让人无从下手啊。”他琢磨着,“我说,要是能泡温泉就好了。温泉更治他的病,还方便你约他。啧,你想想,华清池里一对孤男寡女。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多美妙啊。”
“温泉?”谢希孟睁大了眼睛,想起什么。
陆淼一定想不到,他随口一句话会使人挥金两千万,够他吃一万次怀石料理。他如果能预知未来,想必会学着谨言慎行。
为了把学区房换回温泉别墅,谢希孟多花了好几万中介费,还补了八百万的差价。她觉得自己一直处于一种晕乎的状态,去银行签贷款合同的时候竟然笑出了声。
银行经理见她一脸开怀,赶紧顺势拍马屁:“好房子,买得值,谢总眼光高啊。”
她摆摆手,笑盈盈地说:“别他妈乱吹。值不值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用脑子做的决策。”
“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裆部:“它做的决定。”
26 03:21:08
星星之火(7)
这是间整洁清净的屋子,像个医生的家。女记者脱鞋的时候边观察边想。
男主人先从鞋柜里拿出两双客用拖鞋,他们人数多,鞋不够,于是他去储物隔间又拿出几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为了活跃气氛,女记者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笑着说:“傅医生有把酒店拖鞋带回家的习惯呀?真好,就要提倡您这种环保意识。”
男摄影搭话:“我也会把用过的一次性物品带走,倒不是为了环保,是怕恶心到其他客人。酒店行业乱象多,你可说不准他们会利用这些废料做出什么。”
收音师催他:“就你爱逼逼,什么都发表高见。帮忙把器材架上。”
媒体圈的人叽叽喳喳,能说会道,作为被采访者的男人反而站在一旁,只充当一个倾听者,唇角偶尔露出一枚很轻的笑意,就算做回应了。
女记者敏锐地观察到,这人眉目端凝,气质疏远,就连笑容都是昙花一现,如同雪山顶上稀薄的晨雾,一股清峻气。
她眼光毒辣,一眼判定,此人作为采访对象,观众绝对买账。他们这番过来主要是针对“非冠抗疫一线的那些事”进行专题采访,疫情已经过去半年,在这个泛娱乐化、信息爆炸的时代,民众早就把这事翻篇了。这次专题就是要重新回顾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跟一线工作者聊聊,提醒观众不要遗忘灾难。但聊的话题是炒冷饭,观众的【创建和谐家园】不好踩中,收视率不能保障。女记者看着眼前这个冷面医生,心思难免一动,对这回的项目有了一些新的想法。电视台其实一开始没有挑中他做采访,他是眼科医生,虽然积极投身一线,但作为辅助役,专业性就呼吸科的还是差了一些。是他本人听说台里有这个项目,主动联系的他们。她总觉得,这个含蓄内敛的男人有值得挖掘的地方,这是一个媒体人的直觉,她想进行深度的人物式专访。于是女记者扫视一圈屋里崭新、简洁的家居,笑容甜美地问:“傅医生,不介意我四处转转吧?”
男主人——自然是傅远星,微微一愣,点点头。
女记者回避了卧室、卫生间这种过于私人的空间,一路从餐厅、客厅逛到书房,她在书架上发现了好几本现代诗的诗集,男主人的私人品味显露无疑。她有些好笑:“傅医生,想不到您选择了这样理性的一份工作,私下却这么感性,让我好意外呀。”
谁知他摇摇头,如同本人的气质一样,回答得也正儿八经:“理性是专业知识的运用,这是各行各业的基本素养,算不上一个行业的特性。我认为医生这个角色,恰恰相反,面对弱势病患,必须要有人文关怀。”
嚯,这人对自己要求不低啊。记者忍不住看他一眼,她的眼光从不出错,这种人会很讨观众的喜欢。她点点头:“我赞同您的说法。”
她逛完一圈,不经意地问:“傅医生,家里蛮大呀,您一个人住吗?”
“是,我一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