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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火(1)
G市的残联大楼盖得十分气派,从卷门进去就是一条林荫大道,种的是法国梧桐。洋梧桐是另一个品种,好养活,比国产的壮硕得多,当年法租界首先引进的,自此就成为C国最常见的行道树。
早春依旧料峭,谢希孟裹紧稍嫌单薄的风衣,扶稳刚刚接到的人,“资料都带齐没?老刘,没空陪你白跑啊。”
“哎哎,谢工,带齐了,带齐了。”
说话的男人是个畏畏缩缩的农民工,他的模样有些可怖,一眼看上去只有一半身子,左边的上下两肢齐根切断,光秃秃的,左脸的血肉也少了一大块。
老刘跟在谢希孟后面干了有六年,施工队的老人了,现在看到他彻底丧失劳动能力,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难免唏嘘。
“等拿到残疾证,再申个重残补助。家里女人出来打工没?儿子还在上学吧?”她琢磨着老刘的事情,一项项地问。
“女人没,没出来,家里有块责任田,她平时种种地。不敢都出来啊,谢工,上有老下有小,就我一个人在外面混口饭,我还,我还……”老刘垂下头抹眼泪。
谢希孟随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哭顶个屁用。以后你们家相当于没劳动力了,你老婆还要照顾你。去村委会申请低保的时候别忘了报备,重残还能再领完整的一份。你儿子上学,就让他好好上,别他妈穷人思想,年纪轻轻出来打工。如果考上大学了跟我说,我给他出钱。”
老刘抽抽噎噎地点头,“哎,哎,谢工啊,我老刘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女菩萨,菩萨保佑,你一定好人有好报!”
谢希孟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谢工,我在医院,旁边床位的工友们都羡慕我。他们没老刘幸运,没遇上女菩萨,包工头连工伤保险都没给他们报,出了事就跑路,他们连治疗费都拿不出来。”老刘粗糙的大手捂上她的手,笑出一口坏牙,“要我说,以后找工头,就得找女的!”
谢希孟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她不习惯别人过分的亲近,于是骂咧咧地说:“瞧你这贱样,谁害你搅进水泥机的?反过来谢我,我看你顺便去鉴定个精神残疾吧。”
被她拐着弯骂脑子有病,老刘一是没反应过来,二是习惯了,他心态好,摇摇头说:“那是我老刘自己不小心,做工程哪儿有不危险的呢?要都怪到别人身上去,怨天怨地的,这日子没法过啦。嘿嘿,谢工也是个小姑娘,也会害羞。”
这俩人不知谁更值得同情,是老实人至死都是老实的,还是玉面罗刹被说成害羞小姑娘。
老刘用仅剩的残肢戳了戳她,挤着眼道:“以后哪个男人娶了你,那真是祖上积福。可惜我老刘要回乡下,看不到咯。谢工,到时候结婚了给我发个Q信吧,我给你包红包。”
“你活不到我结婚。”她油盐不进,用愈加冷的口气回绝了对方释放的善意。
老刘无奈地摇摇头。
他们走过长长的林荫道,跨了两步台阶,才来到残联的办事大厅。残联还算人性化,台阶不多,旁边还有残疾人通道,没像【创建和谐家园】一样,为了捍卫司法尊严建的都是扶摇九霄的高梯,以突显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残联不需要威严,需要的是恤弱。可惜办事人员没领悟到精神,有时过于威风凛凛了。
谢希孟在大厅给老刘找了个座位,自己先排队去了,周一来办事的人还挺多。她无所事事地张望前面的队列,排队的人残得千奇百怪、各有特点。她看到一个连趾俩断掌仨瘸腿,还有拿着长棍的瞎子,以及一眼看上去不明显的,比如她前面这位。
前面的男人个子很高,她比划了一下,比她还高出半个头。谢希孟在女人堆里绝对算得上鹤立鸡群,一米七六的个头,这导致她平时不轻易穿高跟鞋,当然在工地里穿高跟鞋也是某种智障操作。她两道毫不隐讳的视线将人家从头扫到尾,这人的身材有锻炼的痕迹,她本身也健身,看得出来。宽肩窄腰,双腿笔直,站如松的,是个背影杀手。
她舔了舔嘴唇,默默意淫。究竟残在哪里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过于火热,前面的男人突然撇了下头,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
这短短的一瞬,让谢希孟看到了对方鸦羽一样的睫毛,流光一转的瞳仁,和神祗一般的侧颜,是个冷峻的大帅哥。
她克制不住地,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这人他妈究竟残在哪儿?她更好奇了,仿佛这关乎她下半生的幸福似的。
等得愈发不耐,好不容易才到了前面这人的次序。谢希孟挑着头张望,那男人交出手里的资料,连女办事员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傅远星……股骨头坏死,肺纤维化……三级肢残……”女办事员没忍住,大概女人看到帅哥总是忍不住多搭两句话,她问了一嘴:“什么原因导致的?”
谢希孟明显感觉到前面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他还是平铺直叙地说:“非冠时期参加救治,被病人感染了。”
女办事员惊呼了一声,她几乎立刻从座位上弹开,有些慌张地问旁边的同事:“老张,口罩还有没有啊?”
“我找找。”她的同事赶紧翻起抽屉。
女办事员有些着急地冲傅远星挥手,“麻烦你先到旁边去,这么多残疾人,抵抗力都不行的!”
排队的人们立刻跟着四散开来,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闲碎的话语。
“不得了,非冠病人现在不用在家隔离啊?”
“好了吧?小半年过去了,国家说已经基本消灭病毒了。”
“哪儿能这么容易呢,这病毒都是反反复复的,你没听说有人出院就复阳啦?”
这些话就像无孔不入的青烟。青烟无罪,都是最朴实的人性,亲疏有别,利我排他。不存在恶意,但说出口的那刻,就成了伤害别人的利刃。
那男人垂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谢希孟觉得他一定想骂点什么,但出于涵养克制住了。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呢?她虽然没文化,但明白这些文化人的臭毛病。
她看着傅远星一声不吭地往旁边走去。刚刚排队都是龟速挪动,他的腿疾没显露出来,现在走的步程长了,那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协调才暴露无遗。他忍不住扶住墙。
谢希孟收回目光,向前一步,抱臂撑在窗口上,牵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她五官爽利,有股挥之不去的少年气,本人也十分会利用这点皮相,锻炼出了一种糅杂豪迈、强势、示好的社会笑。
“小姐姐,给我拿一个口罩,我给那人送过去。解决了源头,也好省得大家惊慌呀。”
女办事员给了她两只,“你自己注意啊。”
她眨了眨眼,接着径直走到角落,大马金刀地往那人面前一站,为他挡去了一大半张望的视线。
她递出口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戴上吧。”
傅远星的正脸同样地冷峻,只不过细看有些憔悴。他双眼亮得出奇,在苍白的脸上几乎有浓墨重彩的神韵。
谢希孟出神地想,像格斗场上盯住对手的斗士,有股劲。
可能上天惩罚她像痴女一样发呆,她一个没注意,傅远星伸出手,直接狠狠地打飞了那只口罩。
“……”
对方薄唇轻启,十分倨傲,“我没病,戴什么口罩?”
这人不知道有种病叫,别人觉得你有病?
她苦恼地想,妈的,多管闲事,碰上一个刺头。
26 03:20:51
星星之火(2)
这男人的脊梁骨笔直,谢希孟知道碰上这种人逼不得,他会越挫越勇,就像弹簧一样。幸好她在社会上混久了,有经验。谢希孟好脾气地笑笑,“傅医生,知道您没病。后面那群,”她指了指身后,压低声音说:“他们有病,恐慌症。人群恐慌了没法办事,残联那点口罩要分给大厅里所有人,那也不够啊。您劳累,医者仁心,别跟没常识的小老百姓计较。”她放低姿态好好地捧了个臭脚,把手上另一只崭新的口罩递上去。
傅远星那双黑得纯粹,也亮得出奇的眸子跟她对视了好一会儿,“你认识我?”
她一愣,不知为何有点慌,“我,我不认识您啊。您刚刚说救治病人,我从小耳朵就尖,不小心听到了。怎么,您是护士?”她装傻充愣是一绝。
傅远星于是移开视线,摇摇头,“你有点眼熟。不用了,你戴上吧。复阳可能性很小,不过,即便是微小的概率,也值得你们为自己操心了。”他充满讽刺地一笑,弯下自己的脊梁,捡起了地上那只口罩。
谢希孟的手指蠢蠢欲动,就想替他捡。她的犬牙咬住口腔里的嫩肉,看着他吹也不吹纺布上的浮灰,平静地戴上了。他越过她想往窗口走,谢希孟贴近,扶住了他的手肘,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跟您一道过去吧。”
于是,她扶着他,回到队列。
傅远星很快就填好了那张申请表,谢希孟瞥了一眼,跟他写在病历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龙飞凤舞的。办事员匆匆地扫了一眼,赶紧把那薄薄一张纸覆盖在他的申请资料上,都搁置在一边。
“审核大概七个工作日,到时候您出示身份证,直接到旁边的窗口领证。”办事员无心再攀谈,公事公办地交代了一句。
傅远星转身擦过她离开的时候,谢希孟忍不住目送他。那人低垂双眸,睫毛长,几乎抵到口罩的边缘。眉目如画的,却分外疏离。他走的是台阶,不是残疾人通道,步步谨慎,缓慢而蹒跚。
为什么不拄拐杖呢?她想。
“哎?姑娘,你也办残疾证呢?”办事员喊了她一声。
她回过神,连忙摆手,“不不,陪人来的。您稍等,我把人扶过来。”
G市第一人民医院在这回非冠期间挑了大梁,收治全市三分之二的病患,63位医护人员感染,近半的科室都遭到了殃及,包括傅远星所在的眼科。疫情打响,市人民医院的基建设施超负荷运转的问题立刻暴露无遗,于是等到疫情好转,医院立刻组织招标,要新建一栋综合门诊大楼,增设一千张床位。众多承包商竞标,跟谢希孟关系不错的彻诞建筑公司最终中标。谢希孟平时就没少给彻诞的管理层送礼,这回更是卯足了劲,请大小老板吃饱喝足,大保健捏脚,红包滚滚,好不容易拿下外包,接手了大楼的土建部分。前些日子钢结构架好了,轮到她的施工队添砖加瓦,她时不时去工地上看一眼,琢磨这回利润点能有百分之五十,她能赚小五百万。竣工要大半年,结算再半年,明年年中她能拿到钱就不错了。不过,她手上还有余钱,今年先贷个款,明年还清,买套地段好的花园别墅不在话下。
土老板没别的投资理财路子,在他们看来,手上的闲钱要不放【创建和谐家园】,要不就去炒房。谢希孟在打理钱财方面不是什么好手,但她擅于观察。她看到很多同是土豪的老同志,放【创建和谐家园】的,搞担保的,无一例外都失过手。哪怕被骗的钱少,没伤筋动骨,那也是自己腆着脸陪笑,麻将桌故意输钱,一瓶一瓶地送茅台,还有跟老男人打情骂俏挣回来的。这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血汗钱,就被人这么轻轻松松卷走跑路,没这个道理。
她决定炒房。
谢希孟现在还住在城中心的老式小区,跟她的身份极其不配,那是父亲过世后留给她的,她念旧,一直没搬。
说干就干,她立马约了房产中介,明天看房。在这之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市人民医院的朋友。
土老板看重人际关系网,不仅有衣食父母的建筑公司和政府,还有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其中上九流的咨询、律师、医生、教授云云,他们最敬重。一是C国是人情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上面有人,必须得有路子,二是土老板穷得只剩钱,一身铜臭,要沾点文化人的芝兰之香。不然土二代们为何相亲婚配都要求女方是老师?还点名要英语老师。说外国话,听不懂,最洋气!
“嘟——喂?小孟,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工程出问题了?”
电话接通了,朋友热情洋溢,上来就给台阶下。
她笑了笑,成年人之间的交情,就在于心照不宣。她马上捏出更热情的声音,“陆医生,没事不能找你聊聊啊?上回给你介绍的姑娘,你还没给红娘反馈呢,眼缘怎么样?”
“是好姑娘,就是没小孟你能说会道啊,我以为你朋友跟你一个个性呢,害我空欢喜一场。姑娘矜持,总要我去逗她。唉,我小小一个社畜,天天12小时以上的工作量,就差献身岗位了,闲暇还要献身给她,谈个恋爱可真累。小孟,你说说,人为啥要交配?我这三十多年靠右手也活过来了。”陆淼声音很委屈,对着她大吐苦水,是真把她当朋友。
象牙塔里的人交付出真心太容易了,谢希孟暗暗想。这么说,那个人理应也容易。
“春天来了呗。春天来了,交配的季节到了,动物不能免俗,人还能免俗?”她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黑啤。她好像有点紧张,想喝酒壮胆,“姑娘是体制内的,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不会讲话很正常。你要真找我这种的,嘿嘿,一开始轻松,相处久了就有你的苦头吃咯。”
“为什么?”他求知欲倒是很强。
谢希孟灌了大半杯啤酒,唇色水润,眼睛里有道锐利的锋芒,“你压不住。”
“……没你赚得多?”
“要真是两个人认真谈恋爱,钱多钱少不是关键。陆弟弟,姐姐见识过太多人了,好男人千篇一律,坏男人说到底也千篇一律,没劲。要我说,这陆地上的两条腿,没比四条腿高级到哪里去。人类是高等动物,我看这说法有问题,不过就是吃喝拉撒的【创建和谐家园】。”她见对方真诚,忍不住也说真话,不过她的真话听上去荒唐,倒是把对方唬住了。
陆淼在电话里嘀咕一句,“你明明比我年纪小。”
“横向的,懂不懂?阅历!”
“嗯,这倒是像句孩子话了。”陆医生没跟她计较,“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按你的话讲,不千篇一律的?”
重点来了,谢希孟咽了咽口水,“老陆,陆医生,陆大夫。”她先甜丝丝地叫了好多声。
“算了,你还是别开口了,我感觉不妙。”
“咳,那什么,我觉得吧,春天嗷嗷等交配的人不止你一个,红娘这种角色,咱们要礼尚往来。你说在不在理?”
“嚯,难怪东拉西扯,原来给我钓鱼呢。说吧,你想压哪个男的?超出科室,你陆哥哥可就回天乏术了啊。”
“您妙手回春,您妙手回春。”她赶紧点头哈腰。话即将说出口,她紧张地咬着下唇,忍不住把眼前的空杯子转了一圈,“那人现在可能不工作了吧。不过之前是你们眼科的,叫……傅远星。”
“星星?你怎么认识的?”陆淼有点吃惊。
星星。她忍不住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念了一遍。第二个星,陆淼念的不是轻音,否则就变成猩猩了,他念的依旧是第一声,乍一听很亲昵,好像连带着她也跟那人熟稔起来。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竟然把自己的双颊念出一抹粉红,夹在白净的脸上,格外秀丽。
“我……去残联办事的时候偶然碰见的,很特别,印象很深刻。”她小心地掩盖住心底的星光,装作只是感兴趣,“他没有女朋友吧?”
她赶紧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唉,原本有,年前就分了吧。星星不愿意耽误人家。”陆淼很迟疑,问道:“你既然在残联遇到他,也该知道他的情况了,你……能接受?”
“我能啊。”她毫不迟疑地说。谢希孟心想,如果不是他化作流星坠落,哪里轮得到她?
“这……我要问问他的意思,他可能还没做好准备吧。”陆淼的声音很苦涩,“我这兄弟……唉,好好的眼科圣手,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儿啊!”
“嗯,你问问,别给他压力。”谢希孟轻声说。
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亲自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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