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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看见有人过来,就会磕头,同时嘴里念念有词。
当一个疯婆子弯下腰,把额头磕在邵一乾的脚边的时候,邵一乾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心里顿时有成百上千条毛毛虫在咬,瘆得慌,因为他觉得……
不是这样的,学校里都是红领巾和校服,动画片里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就连和陈萌看过的那么多的奥特曼碟,里面也只有怪兽和英雄,没有这些不堪睹目的丑陋。
他有一种“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奇怪错觉,因为某些共同的属性——没钱。
那疯婆子还一个劲儿在磕头,声音“咚咚咚”,邵一乾撒腿就跑,一如多年前他被那只代屠户一刀没捅死的猪追在身后,跑得慌不择路。
等绕过了寺庙的院角,另一条街道上,没有乞讨的人,却多了一帮算卦的和给人看手相的江湖神棍。那些神棍个个搬个小马扎坐在墙角下,每个人的眼皮底下都是一张周易八卦图,看上去还挺像回事儿。
邵一乾跑得太快,心跳八百里加急,便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马路牙子上,撑着腮帮子缓气,心想:“我的妈呀,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胡来。”
然后他看见对面商场的旋转大门里走出来一群花里胡哨的女人——上身裹貂皮,光腿穿短裙,胳膊肘上挎着大包小包,涂脂擦粉浓墨重彩,还个个戴墨镜。
……奇怪,世界太奇怪。
邵一乾捂着自己眼睛,觉得自己要瞎掉了。
这些前所未见的东西犹如一轴画卷,突然被人从头展到脚,那画里的内容以摧枯拉朽的方式颠覆了他几乎所有的认知,掏空了他心里、脑袋里原本所有的固有观念,硬是给他塞了一把冰凉滑稽的陌生感。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圆圈。校服裤在和别人干架的时候被划破了,在膝盖的位置有个不大的窟窿,他手指画着画着就滑进了内层的棉裤上,然后他脚底下响起“叮”的一声。
他定睛看了一眼,额角青筋蹦了蹦——那是一个一块钱钢镚,被人扔在他脚底下,扔钱的人还没走远。
邵一乾:“……”
操/死你们妈,我他妈像要饭的吗?
等问候过那人十八辈祖宗,他把那钢镚捡起来,心安理得地塞进了自己兜里,反正不要白不要,钱多了不烧手,我又没偷又没抢,有人上赶着用钱砸我,不赖我。
他坐的那位置靠近街角,不远处有个外形十分萌的熊猫造型的垃圾箱。估计是客流量比较大,那些垃圾全都被挤出来堆在地上,堆出了足有小一米的范围。垃圾堆上有许多饮料瓶子,有些半空有些全空。
邵一乾灵机一动,顿时知道怎么填饱肚子了——捡破烂!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时候,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太没出息了,太窝囊了,说出去都要叫左邻右舍笑上三年五年的,但是……面子算什么呢?面子它不能当饭吃。
更何况,照他目前这副模样,面子那玩意比钱还没有,丢也丢不到哪里。
他就不信城里人没有破烂,只要是个人,他就是个行走的垃圾制造机。往年家里每年一到年底,邵奶奶就会把攒了一年的空瓶子、旧衣服全都收拾到一起,等到巷子里有“收旧品”的喊声后,就全都卖出去。
于是心动不如行动,他就拍拍【创建和谐家园】上的土,开始徒手掏垃圾箱里的塑料瓶和铝制易拉罐。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十分抹不开面子,觉得难为情,但脸皮这种东西,丢个三四回的,人就没多大感觉了。
许多人第一次到小餐馆里做服务员的时候,第一声“您好,欢迎光临”总是喊不出口,但等到真喊习惯了,就能充分发挥自主能动性,把那声“欢迎光临”喊出十好几种不同的叫法来,和邵一乾这个性质差不多。
他不知疲倦地一路看一路掏,等到夜幕将近的时候,他围着寺庙一周,掏遍了所有垃圾箱,捡了足足一百个塑料瓶子。
黄昏时分,寺庙里【创建和谐家园】低垂的眉眼在温暖柔和的光晕里十分美丽,又是那个机械钟的声音:“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
邵一乾停下来,四处张望,最后在寺庙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找了个凹进去的空间,拖着自己的战利品坐了下来,琢磨着这个垃圾回收点该怎么找。
这时,巷子口晃过几条人影,邵一乾下意识地全身紧绷,而后他看见白天那些在寺庙门口乞讨的人,全胳膊全腿地从他眼前走过,手里提着乞讨用的塑料桶。
邵一乾瞪着眼睛,十分吃惊,靠,他妈的居然还有这样的,看给你们能耐的,有胳膊有腿你去给别人下跪,你怎么不干脆死一死。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十分给家里人长脸,但这种自豪感维持了不到三秒钟,“扑哧”一声,破灭了。
自豪什么呢?谁知道呢?谁能为你自豪呢?他都是个被赶出家门的人了,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光棍。
夜里风很满,刮过小弄堂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又尖又细,偶尔混杂着几声流浪猫的叫声,在深夜里还是有些凄厉。不大会儿,大路上就有警笛的声音,那是巡街的警察们。
邵一乾被那猫叫声吵吵地睡不着,心想这又不是阳春三月,也不到该【创建和谐家园】的时候,没完没了地瞎叫唤个什么劲儿!睡不着,连肚子叫唤的声音也来凑热闹,将近一天没米下肚,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感觉自己现在应该能吃下一头大象。
但想哭的感觉却没有十分强烈,那时候,他心里有一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在悬崖踩高跷的人下了表演,脚踏实地地踩在地上。
知道方才的表演,不过是一场有惊无险。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那些塑料瓶子码得整整齐齐的拖在手里,预备找一找回收站,结果他刚一绕出路口,不远处有一个簸箕和扫帚的人就盯着他看。
那人穿着橘黄色的大长衣服,脑袋严严实实地捂在大厚帽子里,脸上也蒙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就那么瞅着他。
“我不认识这家伙。”
邵一乾想,他跟这人连个照面都没打过,无冤无仇的,看什么看?那人一定眼瘸。
于是他就没搭理,拖着塑料瓶子继续往前走,结果那人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到距离那人还有十来步的时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发现那人不是盯着自己,是盯着自己手里的塑料瓶。
哦,敢情……是自己抢了别人的塑料瓶的生意啊。
呵呵哒。
……塑料瓶这种玩意儿,又没有名字又没有归属,先到先得,你看毛线!有毛病!神经病!
他人生地不熟的,和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嘿,因为塑料瓶的归属问题结下怨,忒神奇。
“我说今早一个瓶子都没捡到,全在你这儿。”
那人把口罩摘下来,是个约摸二十六七岁的男的,声音挺年轻,有一股隐隐的金属质地,清清爽爽,却含着几分明目张胆的来者不善。
但此敌人的脸型却十分好看,脸颊瘦削,线条利索,下巴下还有些微青胡茬,眼窝很深,总之模样十分……锐利,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人侧脸上有条疤,就呆在颧骨的位置,叫他看上去有些淬了血的凶狠,看着十分惹不起。
邵一乾“啊”了一声,戒备道:“说这个干嘛?瓶子在我这,怎么,你有意见?”
那人也没多说,点点头,大步走过来,伸手:“我的清洁区,我的瓶子,不要你全部,起码见面分一半。”
邵一乾下巴都掉了,这么奇葩的人,他分给他那才叫脑残。他把手往后一背表明自己的态度,抬头据理力争道:“扯淡!你一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子抢东西,羞不羞。”
那人无动于衷,十分没所谓地“呵呵”两声:“你教教我‘羞’怎么写。”
混账,无赖,比他还不要脸,这是邵一乾对刘季文的第一感觉。
第27章 刘季文
邵一乾是个横的,他就不信有人能从他手里讨着便宜,这人看着人模狗样挺体面,没成想是个这么没脸没皮的家伙。他眼珠子一转,看着该陌生人的身后,目瞪口呆地来了一句:“哇哦~你的车上趴了个什么东西?好炫酷。”
刘季文下意识扭头去看。
邵一乾逮到机会,转过身拔脚就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等气喘吁吁地跑过两个路口,到第三个路口实在跑不动了,因为攒了一天没尿尿,小肚子涨得发疼,实在拖他逃命谋生的后腿。
真是要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他扭头看了一圈,看见路口十来米开外有个厕所,不过不叫厕所,洋气的,叫卫生间。他就拖着自己的家当,夹着腿走过去,闪身进了蓝色标识的一边,保险起见,他还费劲八叉地把那个大袋子一并拖了进来。
城里人就是穷讲究,不就是个破茅房么,整得比他们乡下那新嫁娘的婚房都讲究。
邵一乾一边解放膀胱,一边摇头晃脑地想。
不过厕所里头不大体面,那隔间的门上被户口本大小的小广告贴得满满当当,其内容包罗万象,有办/证的,有卖房的,有卖灭鼠药的,有找护工的,最搞笑的一个,嘿,是包小姐的,小广告上贴了一个大胸光腚的【创建和谐家园】娘们儿,后面还跟了一串电话号码。
邵一乾:“……”
他表示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就是不知道帮贴小广告给不给工钱,给得话他也去贴小广告。
临出门,他正走得大摇大摆,身后有人喊住他:“小朋友,你还没给钱呐。”
邵一乾狐疑地退回去,看见一个老大爷在一个小窗口朝他招手,他十分不解:“给什么钱?”
老大爷笑眯眯地不说话,伸手指了指窗口下的一块告示,那告示上言简意赅地写着:一律五毛,全凭自觉。
邵一乾眼角抽抽得直蹦哒,内伤憋都憋不住,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妈的,撒泡尿就值五毛钱,那他干脆也什么也甭干了,搬个小马扎坐厕所门口等收费算了,那也比捡瓶子来钱来得快。
一个塑料瓶子一毛钱,他捡五个瓶子,才能心安理得地撒一泡尿,他这一百来个瓶子,多撒几回尿就撒没了,早知道方才就找个掩人耳目的角落席地而尿了。
……为什么花钱比拉稀都快,赚钱比吃/屎还难。
他咬着牙,异常艰难地把那个一块钱硬币递到窗口,一时十分想出口成脏,不过看在他是个老人家的份上,脏话到嘴边转三圈,又原路返回了。
老大爷找了他五毛钱,把窗子又关上了。
邵一乾想想,伸手在那玻璃窗上敲两下:“大爷,你知道垃圾回收站在哪里吗?”
老大爷慢悠悠地又把头探出来:“哟,这是哪个学校的小学生在做公益呐?不过这地方可真不巧,你得先从汽车站边上下去做地铁二号线,到文化广场站转三号线,然后再到新华书店站转九号线,出了站再坐28路公交,到终点站下车,就差不多到了。”
邵一乾听得脸都绿了,什么玩意儿!
老大爷觑了眼他手里的大袋子,乐呵呵地道:“我看你也甭去了,就你这点儿成果,卖了钱都没这一来回的车费贵。”他递给邵一乾一张薄纸片,“这个人,我们这一带要清理废旧东西都靠他,你直接给了他就行。”
邵一乾接过来一看,见那纸片上有个人名,叫刘季文,后面跟了一长串电话号码,纸片下面一排字,“废品回收,十二点至十三点,随叫随到。”
然后他又犯了难,有了电话号不错,但他没电话,跟没有一个样。不远处有个电话亭,但一打电话指定又要给钱,照这个连撒泡尿都能把五毛钱撒没的地界,说不定打个电话就把他身上所有的家当都打没了。
他谢过老大爷,琢磨着要不边捡破烂边向回收站靠拢?横竖鼻子下是一张嘴,问个路而已,哪里有活人被尿憋死的。但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主意十分扯淡,远水解不了近渴,别说找不找得到回收站,他现在就要饿得去啃鞋底。说不定到时候,找到了回收站,他也饿成风干童子肉,可以在小商店里挂牌销售了。
最后,他用五毛钱换了袋干脆面,狼吞虎咽地啃完半袋,留下半袋被他当救命仙丹似的,叠巴叠巴揣进了裤兜里。小孩子,正长身体,吃得多,还饿得快,那干脆面下肚就和咽了口唾沫差不多,屁事不济。
真应了那句老话,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兴许是好久没吃肉,他咬干脆面还咬破了嘴,未来有一阵子得饱受口腔溃疡的折磨。
他用舌尖舔舔口腔里那个小伤口,暗自给自己鼓劲:“不许哭,听到没有!谁哭谁是龟孙子!”
当天又有些收获,是沿途各家商铺倒腾出来的废弃纸箱子,被人随意丢在马路边,他捡了个满钵满盆,负担自然就越重。
到第二天晚上,真怕什么来什么,天上开始飘雪,西北风嗷嗷刮。邵一乾窝在一大堆纸箱子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直突突,难怪这一后冬西北风都刮得十分烈,敢情是来等他喝。
岂有此理,有个成语叫啥来着?
哦,虎落平阳被狗欺。
街名也真应景,好巧不巧,就叫平阳街。
邵一乾:“……”
他四肢不动,团得再紧凑,四肢百骸里都渗着一股寒意,十分难以忍受,他就站起来预备活动活动筋骨,跑几步,才刚站起来,身后一声暴喝顿时把他吓趴了:“什么人?!”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巷子口拐进来,拎着电棍晃来晃去。邵一乾眯眼看了一下,顿时条件反射地把手高举过头顶,抢道:“警察叔叔我不是坏人!”
民警几步溜达过来,打量了他一圈,不冷不热道:“这么晚你不回家,你猫这儿干嘛?”
邵一乾战战兢兢地把手拿下来,脑子里小九九转飞快:“我家在废品处理厂那一片,我出来走自己走丢了。”
民警一看他这一身行头,校服上写得是“三江村中心小学”,裤子上都是破洞,有一侧耳廓上已经生了冻疮,黑红紫斑早已开始结痂,一脸强装的镇定。他明显没信他那套说辞,就抱着膀子吓唬他:“再不说实话,我们就要送你到收容所去了啊。”
邵一乾对收容所有点概念,听说是城市流浪人口的集中地,待遇十分差,分分钟能把一个活人整成死的,把死的气成活的,登时心惊胆战,白着脸重复道:“真的,我没骗你。”
民警上手就扯着他衣领往外拉,嘴里碎叨着:“走走,去收容所,遣返!大过年的,严查!净整这一帮破糟事儿不叫人消停!有家不回,搁这里喝西北风……”
邵一乾急忙去咬他的手,还没下嘴,身后又是一声吆喝,声音十分耳熟:“兔崽子!你妈不就说了你两句么,怎么,伤你面子了?还跟家里玩儿失踪!”
紧接着,白天早上见过的那个奇葩清洁工大叔,拎着一兜子瓶瓶罐罐从远处走过来,他过来刚站定,伸手就在邵一乾后脑勺上兜了一巴掌,火冒三丈道:“把你能耐的!”
邵一乾不知道他是何用意,“这人可能是个骗子”和“收容所会死人”两个念头,立时搅得他如坐针毡,不知道该相信哪边才好,万一刚出狼窝又入虎口,那他宁愿在狼窝里待着。
清洁工大叔十分亲切地去握民警的手,赔着满脸笑:“同志,我家小王八蛋,和他妈吵架吵急眼了,背着我们偷偷溜了出来,我这就带他走。”
民警上下扫了他两眼,扛着警棍走了。
刘季文一转身,那小孩儿一脸戒备,紧紧靠在墙根,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分不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身后那些破烂,嗬,规模挺庞大,五花八门,还有空啤酒瓶子。
“见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