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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我该说我羡慕你,或者敬畏你?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我眼中所见的小丫头,你的这里,”他的手指向我的心口,“远远比我看到的要精彩得多,你说我说的对吗?”
他的话说完,我真忍不住想要喝一声彩。君亦清!想不到他竟能洞察窥看到我的内心,感知到我真实的世界。我该说是他洞察力敏锐,亦或是我太过于纯粹易懂?
面对他,我只能浅浅一笑,顺手将颊边散下的发丝拢入鬓角。
“君亦清,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有一日,你也可身入含章宫,你是否会欣喜如狂?”
他的鸦墨长发横陈在肩头,眉目间悠然神往地注视着我:“那将是我毕生的幸福所在。”
“好,那么,就请记住今天你说过的话!”
绿川冈地的花海中,一黑一白两匹马齐头并立。我看着身畔这个美如诗画的少年,飞花烂漫,不知在多少年后,还可得见伊人如旧。
但愿天地久,与人常相共此景。
我在花家寨的最后一个生辰过去后,一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驻在我家门前。美人爹爹对着车里的人遥拜了下,娘亲伫立在柴门旁默默垂着泪。
我穿上一直珍爱的石榴色菱红百幅裙,腰间紧紧缠上蜜合翠羽带,肩头轻搭着条雪漫长绫,直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娘亲在清晨起身后,将我按在铜镜前,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望仙髻,水绿丝绦环绕发端,垂在鬓侧。她拿出一只木雕锁子盒,莲叶形状的盒盖打开后,几只缠枝步摇陈列盒底。
娘的手轻柔地研开铅粉,擦抹在我的脸畔颈项和胸前,凤仙花蒸制的胭脂,是在初夏的雨后我和娘一起采撷而制,此刻正妆点在我的唇上。娘握着炭笔的手轻颤,那双笼烟眉若蹙若颦,似是在犹豫究竟该为我描画何种眉型,最后在她的声声幽叹下,为我画上了横施秋水的远山眉。
美人爹爹扶着我跨坐上车辕,凝神看了我许久,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掌心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指间。他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想传递给我,可终也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了句:“娃,自己保重。”
我点下头,挣脱了爹爹的手。往日里一朝一夕刹时涌上心头,我想起门前的竹凳,爹爹为我戴在发间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还有铁牛头顶上的冲天辫。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抬手拂在脸上,才惊觉是久已不见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有朝一日是会离开,走到天涯海角,因此从幼年起就刻意与双亲疏离,不动心于任何人事。想不到无心无情的人,此时居然也会流泪,我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努力冲美人爹爹挤出一丝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车轮滚滚碾压过尘土的吱咋声里,我目送着花家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变为远天的一方回忆。
车前悬挂的紫竹帘被绣蝶团扇掀开半角,荷露清香流泻溢出,一根涂了豆蔻红的寸许长指甲伸出车外冲我指了指。我低头蹭进车里,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车那端的人。
丁冬环配摇响,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面扑来。我被香气熏得有些意乱神荡,恰巧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了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车壁,斜身倒向坐垫。
闭上眼的瞬间,一条裹着樱紫宫缎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拉入怀中。我‘啊’的一声轻呼,再睁眼,正迎上一双斜翘凤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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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失礼了。”说完,我立刻从她的怀中挣脱开,坐直了身子。丽服女子冷冷地看着我,未发一言。
车内的空气没有流动,停滞在夹面的浓香里。我的头脑昏沉,只想坠入梦中躲避这沁人的芳香。
虽是低着头,但我仍能感到凛冽的视线在打量我,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流淌在身周,目光森冷无情。涂满了豆蔻红的指甲菲靡艳丽,却也诡异莫名,透出令人噬心的恐惧。
我从不知世间可以有如此美丽又如此诡秘的女子,她端庄高贵,却又让人无端惧怕。她浓黑的墨发高高盘起,飞凤步摇垂下无数珠串。只一瞥的功夫,我已断定此人在含章宫里绝不是等闲之辈,凡人即便穿着再华贵端方,也绝难有她这般的高华气度。
不由地,在心底我对含章宫升起了些许悖逆之感。君亦清说那座栖仙华宇的宫阙是所有人的梦想,可我突然期望自己从不曾身处这梦中,哪怕只有片时的清醒,我也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涉足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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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华丽羽翼的背后,又有几点真实,几点虚幻?
是否有人为此引叹终生,是否有人泪干血尽?
我盯着那女子满手的朱红指甲,她轻摇着团扇,却全没有纳凉之意,仿佛只是为了动一动手腕,将金钏玉镯撞得乱响。耳中传来车角的铜【创建和谐家园】,混在那些金玉之声里,如金豆撒盘,清越缭乱。
许是看够了我的畏缩胆怯,那女子冷冷开口说道:“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会无期。柔兰阁是你入含章宫后最终的目标,若耶花溪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抬眸看向那女子,她的眼中闪过残忍的玩味,仿佛希望下一刻就看到我惊跳着哭求她放我回家,或是期待着我出人意料的表现。
我在心中权衡,含章宫既然能被天下人认同,自然有它的道理。沉眉敛首,我在面上故作敬畏地回道:“谢谢姑娘教导,请教尊姓大名。”
她用扇遮去脸上的神情,双眸在扇面的丝绢后若隐若现:“你只叫我姑姑就好,在含章宫里没有人可以有姓名。”
“为什么?”我追问。
她掬起一抹轻笑,如桃李蒸霞,艳丽无端,可口中言辞却欺雪凌霜般刺人心髓:“记住,你已经没有资格去问为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含章宫将是你新的开始和结束。”
对于她的警告,我懵懂颔首,似乎她是在帮我,又似乎是在害我。可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从这一刻起,我已不再是花家寨里那个肆意妄为的小丫头花不语。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蓦然回首,我迷途在这世人传颂的神话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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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喜欢^_^~,佳佳是第一个留言的呢~真的很高兴
修改错漏
平湖冷含烟
第五章
小弦切切如私语,
月上寒蝉初惊鸿。
凤凰木花开重蕊,如飞凰丹宇,殷红盛血。
行香水阁旁的八重画楼,小谢说那是天香阁,从第一层到七层之间,我都可以随意去得,单只第八重,是天香阁的禁地,没有她的首肯,我绝不可踏足半分。
小谢说得慎重,我听得认真,对于旁人的殷切忠告,我一向附耳遵从。连真曾在我初入含章宫时忠告过我,现在小谢也来忠告我,含章宫中有太多的禁忌,我是个听话的人,不想强出头作挨棒打的鸟。
三日来,小谢一直悉心照管那几株凤凰木。凤凰花开,她将落在树下的整朵红花收集起来,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把那些花叶上溅染的尘土擦净,凑到嘴边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别在腰间的锦袋里。
我本想问她为何对这些红花如此怜惜,转念想起连真说过含章宫里没有发问的权利,又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小谢捡起落花抬头的瞬间,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咯咯几声娇笑起来:“怎么?是不是见我拾这些花很奇怪?”
我忍不住点了点头,说道:“连真姑姑说过,在含章宫里不许多说多行,须恪守本分。”
小谢更加肆意地笑了,我低下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立在我身前一尺处,我盯着她脚上的云头踏殿履,她的脚旁落着许多红色的凤凰花。
小谢蹲下身,捡起一朵落花,怔目看着花瓣上殷红的色泽。凤凰花蕊层叠数重,花形就如蝶翅舒展。
“这花儿就同人一样,需要时刻地关怀爱护,雨露滋润,方能常开不败,艳丽端方。如果在它开得正好的时候,被人折枝拿去供养起来,虽也是万般怜爱,总不如原先的样子好了。你看这些落花,开在树上的时候,好比蒸霞映瑞,可一旦败下来,也不过是化为尘土,逃不出殒灭的宿命。”小谢说得悲戚,平日里爱笑的眉眼盈着淡薄的愁绪。
或许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看着红花怔神,随即叹口气,“不语,姐姐说句不该说的话,望你别介怀。当初你家人送你进含章宫,定是将此事当作了莫大的荣光。世人都说醒月国的含章宫是神仙梦境,可究竟有几人真了解这梦境中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她伸出手抬起我的脸,将凤凰花簪在我的鬓角上。盈盈一笑间,脸上的愁容刹时冲淡了不少。
红色的花瓣迎着晨风微微而动,我的脑海中浮现起竹门柴扉外的小凳子上,少女满头的青丝旁斜插着火红的山茶花,笑如皓月。
美人爹爹,他真的不了解含章宫中的真相吗?或者,也在竭力地追逐着这个世人皆醉的美梦?
记忆中少女的眉眼逐渐淡去,只余下一朵艳丽的山茶花,兀自荼靡……
我将鬓旁的凤凰花摘下来,放在小谢的掌心上,笑道:“含章宫柔兰阁最大的秘密,是为了寻找转世神女。公子兰既是咱们醒月国的尊贵世子,对那神话存有一心执念也在情理之中。但神话毕竟虚幻,虽然引得世人竞相追逐,可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啊!”
小谢盯着我看了半晌,呼地一下站起身。我向前一步走近她,她妍秀的面目含满笑意:“传说总敌不过实实在在的人?不语,你说的对,传说总归飘渺,又怎能敌得过实实在在的人!公子他,他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我眨眨眼,笑问:“姐姐在含章宫里的时日可比妹子长得多啦,怎么姐姐不知公子的心思,倒来问我?”
小谢被我逗得娇笑连连,说道:“坏丫头,你这是取笑我吗?”
我掩唇连说不敢,这些身在含章宫里的女子们,哪个不在冀望着能获公子兰的青睐,近而一步登天?这宫中,无人不期盼见到公子兰,无人不向往柔兰阁,恐怕就连面前这个清纯无瑕的少女小谢,也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进柔兰阁,随侍在公子兰的左右吧?
趁小谢神思遐远,我追问了句:“姐姐可曾见过公子兰?我在绿川冈地时就听人提到,公子兰是醒月国的一则传世神话,美若天人。”
她神色间一窒,淡淡地说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能见识公子兰的冠世风采呢。”
“是吗?可惜那日在娴月殿,我没有看清楚……”
我的话未说完,小谢抢先开口道:“那日你在娴月殿,可曾见到连汀主上了?你觉得她美不美?”
她的话让我一怔,我何时见过名唤连汀的主上?难道连真姑姑还有个名字叫连汀吗?
“笨丫头,你进含章宫第一日就觐见过连汀主上。娴月殿的主人名唤连汀,可是咱们含章宫里出了名的美人呢!”她看我一脸茫然不解,笑着说道。
我一声轻呼,才知道那日水晶帘后的佳人竟是连汀。虽然娴月殿中层层叠帐遮去了她的面目,但我仍清楚记得幽暗的宫殿中四处漫溢的诡秘氛围。
好冷的娴月殿,好冷的连汀啊。
“原来那是连汀,我以为……”
“你以为是公子兰为你们赐名,对吗?”小谢将我没说完的话接过,唇边一抹冷笑。
她猜得没错,我确实以为那日在月帘后的翦影是传说中的公子兰。可惜我错了,公子兰是何等样的身份,怎会有闲情召见几个甫入含章宫的女子?他该是高高在上的揽月人,只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
我忍不住自嘲了下,小谢脸上那几不可寻的篾笑彻底打散了我埋在心底的自得。我以为见到了天下闻名的公子兰,痴心幻想这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绝品人物,或许会在回眸顾盼间注意到我的存在。
一念及此,我突然体会到当年绿川冈地的少女们,是怀抱着怎样的期盼只求换来那草场上的白马少年偶尔回眸。
“多承姐姐教诲,我以后不敢造次了。”我敛眉垂首,一直看着小谢将庭院中的落花收拾到锦囊中。
她走到凤凰树下,望着树冠喃喃自语:“等我取了白檀心炼成天下第一香后,天香阁方可重见天日。”
她拂袖示意我离开,我转身走回行香水阁,迈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小谢站在凤凰木下,双目幽幽地盯着白檀,口中不知念着什么。
檀香木十年一成熟,十年期待终不负所望。
我坐在天香阁第二层的厢房中,倚在窗畔的湘妃椅上。窗外飞花绿柳,凤凰木上寄生的白檀在数日前被小谢挖了心,取出块手掌大小的香材。
我问小谢,那么大棵白檀怎么只取得如此小的一块香材。她笑我傻丫头,白檀珍贵,树心更是最多油脂,我要那些个无用的废木做甚。
想不到十年等待,只为了这指掌大的香材。小谢为白檀耗费心血,她说要做成天下第一香,只差白檀这一味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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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跑去鼓捣那些白檀心,我坐在天香阁里,呆呆地消化着她的话。想不到含章宫中小小香丸的制作过程竟如此繁复冗杂,而且效果惊人,不仅可以消除口气,连身上所穿衣服都能沾上香味。
我边感慨边继续捣药,小谢吩咐过我要不徐不慢整捣一千下,我数着次数,机械重复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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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地打个哈欠,我想起小谢刚才从天香阁的第三层中拿下来一个琉璃盆,左右双耳各有中空的管子,她抱着盆跑下楼,看样子是件炼香用的器皿。
不知道她要怎么对付那块白檀心,我数到整一千下时,放下药杵,也跟着走下楼去。
刚从楼梯下来,就看到小谢蜷着腿蹲在角落里,面前一个风炉子,炉上架着七彩琉璃盆,盆中滚起腾腾沸水,水里泡着那块白檀心。小谢正在用力扇着扇子,时不时抬袖擦掉额角的汗珠。
真是幅旖旎的美人扇炉图,小谢秀眉微敛,眸光晶莹,脸颊上点点汗水闪着日光。我悄声走到她背后,俯身到她耳边问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小谢浑身一震,扭过头看到是我,笑了起来:“坏丫头,做什么吓唬人,没看到我在扇炉子吗?”
“姐姐扇得好不辛苦,还是我来吧,”说着,我将她手中的扇子夹手拿过来,矮身蹲到她的身旁,“等火候够了,姐姐叫我停手就好。”
小谢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道:“不语妹子,你真好,以前我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可从来没人愿意帮我呢。”
我盯着风炉子,又看看她,笑说:“那是姐姐人心眼好,不肯累到旁人,我就见不得姐姐受累。”
“不语真是好孩子。”她摸摸我的头,站起身来,“我和你说,这白檀要经过九蒸九煮,炼出最上好的檀香精油。你要是不嫌累,我就把整个整制过程全教给你,如何?”
我点头,笑着说好。
白檀心一共蒸煮了九天,每天都在固定的时辰,小谢说炼香是要和年份节气还有一天中的时辰相对应,再配合了周围的天,人,地,罡,气,水,风等因素共同作用,才能炼出最绝妙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