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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堂主上平日操劳,还须多保养身子。”公子兰朝连慧投去关怀的一瞥,续道,“今日选主,凡能者皆可一展才学,谁于含章宫有极大裨益,这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我退后几步,将身形隐入人群,冷眼环视身周。有人眼中透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有人自觉无力夺主满脸遗恨,有人看不出心思高深莫测。连真姑姑的眉目低垂,一双眼盯着殿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慧坐在椅中,老神在在,似乎对选主之事漠不关心,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到连心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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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绸羽缎簌声漫响,殿外一抹红影远行而来,不一刻工夫走进娴月殿中。冥蓝灯火自公子容的脸前闪过,他身上所穿茜素红衣随风挽动,在身后飘起悠扬的弧度。
华容公子走到檀木阶旁,择椅落坐,公子荻紧跟着满脸嬉笑地迈进殿来。小屁孩边走边停,目光四处游移,我心知不妙闪身欲躲,却被他一眼捉到形迹,冲我眨了眨眼。
我偏过头,对他视而不见,他怔了下,随即在嘴边咧出个欲盖弥彰的笑容:“今日公子兰请本公子前来,想是又有好戏可看?”
他在戏谑声中朝上望去,公子兰眉峰若蹙,唇边浅笑连连:“今日娴月殿遴选新主,殿上人皆有资格争选,我想请两位公子做个见证。”
公子荻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张狂样,挤眉弄眼问道:“哦?这么说来,我和华容公子倒是有幸,只不知怎么个选法?”
“很简单,今日有才者尽可展其绝学,如能一举折服众人,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透过幽蓝的灯火,我总觉公子兰的笑容尽显诡秘。他的目光环视大殿,忽地落入我的眼中,我心头一悸,慢慢垂首不敢再看。他的眼底藏了两团火,燎过我的心间,我眉心的朱砂痣隐隐作痛,似被他的视线洞穿。
“妙!那本公子就等着看好戏了,但愿不会令人失望。”公子荻拍手称快,又对我迅捷地眨眨眼。
小屁孩,摆明想害我!
我咬牙切齿,趁众人不备冲他做个鬼脸,他嘿嘿一笑,转头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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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真姑姑老僧入定,对眼前一切恍如不闻,连慧淡淡笑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木几上,连心站在她的身后,宛如泥胎连眼皮都不抬。公子兰高坐雁翅榻,无声无息。华容公子从进殿开始便未曾开口说过一言,此刻更是无语。惟独小屁孩时不时和身边人说两句,又看看大殿中的宫人们。
见无人打破僵局,流矽沉吟片刻迈步走到阶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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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看他们以极优雅的姿态喝掉了那两杯‘苏合香丸洗脚水’,憋笑不敢出声,但不知那滋味是否足够香馥浓郁呢……
宫人退下后,流矽缓缓开口:“我自知微薄,今日献丑了。”
她干脆利落表明心意,引来不少人惊呼,她也不在意,命人架起一张幕布,抬来那只雕刻山水的木箱。
箱盖打开,流矽从里面捡出几样皮偶,殿中灯火蓦地全部暗了下去,只在幕前亮起数盏清烛。
白布微光,她支起美人皮做的三只偶人,偶人脚下放着两只桃子,一切调停已毕,从长殿的纱帐后传来鼓点声。
咚!
一只偶人捡起桃子。
咚咚!
第二个偶人捡起另一只桃子。
咚咚咚!
第三个偶人登场,环顾脚下,空无一物。
咚咚咚咚!
鼓点连响,却是那两只桃子各有大小,手握桃子的偶人互相指责起来。
咚咚!
无桃的偶人默立一旁,冷眼看着那相争的二人。
咚咚咚!
手拿小桃的偶人掏出一柄匕首。
咚!咚!咚!
那偶人随着鼓点的节奏,先是缓步向前,忽然合身扑向手拿大桃的偶人。
咚——!
鼓声急响,却是那手握大桃的偶人颓然倒地,而小桃主人取走他的大桃。
咚!咚!
无桃偶人抽出随身长剑,趁那小桃主人疏神之际,一剑将其刺死。
咚!
地上两只桃子,偶人却呆怔地看着已死同伴。
咚!
它举起手中利剑,刺向自己胸膛。
咚咚!
清风漫过,偶人消失,两只桃子却还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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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兰脸上未见动静,公子容视若无睹,只有公子荻拍着手掌,饶有兴致地问道:“敢问这演的是哪出戏?可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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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错!好一个两桃杀三士,让人一目了然。”公子荻嘴里说着,眼角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以两桃而挑动天下群雄纷争,最后落得一败涂地,可谓寓意深远,让本公子很长见识啊。”
我垂头尽量装作不在意,流矽争位心切,终于被激出手。在座其他人也许未必看出其中深意,可公子兰定然深有触动。
当年竹林中,我曾慎重问过他是否会后悔,二十年弹指瞬息,韶华不再。
两桃杀三士,是他亲手葬送了过去,还有那个翩跹在凤凰木下的少女。
他是否曾经后悔,是否曾在午夜梦回暗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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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连真并无心争逐娴月殿,我为她备下的棋子再无用处,只盼过了今日,能劝得姑姑放君亦清出宫去。
正凝神思索,连真踱步到殿心中央,良久未发一语。不明她此举是何用意,我心中紧窒,难道……她还是有心娴月殿?刚才不过做个幌子给连慧看?
心头如被钟撞,脑袋跟着嗡嗡乱响,我看着姑姑轻启朱唇,缓缓说道:“冼觞阁主上好一出精心之作,今日我也没什么才学可展。但想咱家公子生辰,能蒙东皋贵人迢迢来贺,故此特为贵人备下回礼,还望贵人不弃。”
公子荻挑眉而笑,说道:“旁人要送礼给我,本公子是从来不弃的,但不知是何物啊?”
姑姑双掌轻拍数下,殿外走进一人。
春雨润无声
第二十四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君亦清长身玉立,步履矫捷踱进殿来,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和兴奋。
少年自以为走入神仙梦境,却不知这梦背后的险恶。
自他走进大殿,我立刻闭紧双眼不忍再看,却还是难以控制地睁开眼,盯着他的身影。他茫然环顾大殿,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挽唇一笑。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是酸是涩,是苦是痛,翻滚纠结在胸口,铺天盖地的悔恨羞愧将我埋进泥沼,沾染一身污秽。
君亦清俊俏的容颜上闪烁的笑容刺伤了我的眼,在我心中划下血痕。我咬紧唇,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是我种下的因,就该我自食其果。
我怔怔地看着他,将浓腥的唇血吞进口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告诉自己,茫然看他跪拜,看他抬头,看他满脸错愕,看他缓步走到公子荻的身后。
再一恍神,视线撞入公子荻若有所思的眼中,我回眸望向雁翅榻上,公子兰的眉目隐藏在华宇深处。
娴月殿冰冷清寒,我浑身颤抖,终于被这寒气所伤。
连真的目光如冰刀刺在我的脸上,边笑边说:“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入主娴月殿,醒月神桑,荣耀含章!”
连慧双眼中精光乍现,满意颔首,连心站在她的身后,一副漠然淡定模样。
醒月神桑,醒月神桑……
连真姑姑为连心入主娴月殿,将君亦清当作筹码献给东皋简荻,公子兰借我之手除小谢,杀连汀,今日娴月殿中众人再度剪除连浣,一切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这一场戏中戏,姑姑演得却比我好!
他们,才是只手遮天指掌乾坤的纵棋人,却将我恣意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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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自己身无双翼,不能飞出这场华丽虚伪的神仙梦境,含章宫是天下人的向往,却并非我的归宿。
我款步而出,昂首挺胸走到殿心正中。公子兰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眉心,我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吧。
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他眸中未及掩饰的彷徨,恰落入我的眼中。他如逃一般地敛下眼帘,长长的睫羽遮去了满怀心绪。
他这是……在怕吗?
他在怕什么?为何平日里盈笑的唇角,现下却又紧紧抿住?
公子兰轻抬手臂,犹豫了片刻,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手指收紧又放开,如此反复不断。
高高在上的醒月公子,原来也有失态的时刻。
我淡然一笑,缓缓说道:“不语今日愿为含章宫祈福,为醒月降万世福泽。”
话音刚落,殿上众人惊呼起来,每个人脸上皆是难以信服的神色,直将我看作是自说自话的疯子。我也不辩解,浅笑中转身朝娴月殿外走去。
白璧石坊矗立在云曦之间,日光倾洒在殿前广场上。
我走到偌大的广场正中,停步转身,面对巍峨的娴月殿,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朵皓白兰花。和风轻抚,白兰花瓣微颤,从花蕊中盈盈腾起一缕烟气,袅娜冲天而去。
殿宇门前,公子兰缓步而出,衣袂翩跹在淡薄云曦下,金冠俊颜,美若天人。他的目光与我相触,仿佛凝结了万语千言,却化作无声地凝望。
我轻捻花蕊数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醉人的浓香。不知是谁闻到香气,大喊了一声“天心兰天下第一香!”
连慧黑着脸喝道:“花不语,你怎可随意动用含章宫至宝!?”
我唇边冷笑,这天心兰何时成了含章宫至宝?老太婆无非是怕我风头胜过连心,夺了娴月殿的位子。
香气由浓转淡,最终再无一丝馨香气味,白日高悬,流云寂静,却是一点动静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