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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记忆里最初的一场战争,异常野蛮而暴戾,缺乏秩序。然而有的人却因此而改变了生命的轨迹。
屋内的烛火还在燃烧,成璧在混沌之中丝毫未察觉自己的思绪和另一个人去了同一个地方。成璧看见如安眉目含笑眼波平静,只是朝她伸来了一只手,然后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想自己为什么不随他去呢?她只愿与他携手,远方是海角也好,是天涯也罢。哪怕从此风雨飘摇,也要白头偕老。如安说,“成璧,我不是带你走的,你不能跟我走,你阳寿未尽,这人世间你该受的劫难还远远未满……”
成璧在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欲中醒了,她的眼前仍然一片模糊,什么都不放过她,什么也都不让她看清。忍冬哇得一声扑倒在她的手边,哭声被拉得很长,忍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她舍不得成璧,舍不得沈如卉,整个沈家在她眼底犹如那根即将燃尽的烛,她在这个黎明前夕闻见了一丝绝望的气息,接近死亡。
老大夫的声音里夹杂着慈悲的欣喜,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苍老而有力,“二少奶奶真是福大命大,熬过了今晚,就没什么大碍了。”
涂泊隽抬头,他在黎明前暗红的微光中看见对面屋顶上栖息了一夜的黑鸟,扑棱棱拍打着翅膀。他眨了眨疲惫的双眼,那只黑鸟在瞬间飞得很远,很远。拍打间,它遗落下了一根黑色的羽毛,根部没有一丝余温。他想,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也必将在他眼前消失的干干净净!
雪下了一夜,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一脚踩上去,雪就消失了,化做一滩乌黑的泥水。这串脚印从成璧的屋外开始,抵达至沈伯钊的门外。停留片刻之后,涂泊隽推门而入。
沈伯钊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出奇的红润,显然这是濒死的前兆。他的手指无力弯曲,僵直地垂在两侧,像两只被榨干所有水分的老树枝,枯死之前,他的十指动了动,象征着他毕生所有指尖动作的终结。他的眼睛也动了动,继而睁来,直瞪瞪地看着眼前正望着自己的女婿。
他的舌头在嘴里上下滚动,嘴角流下一些气味泛腐的血水。说不出话。
“奇怪我会在这儿?想知道为什么?”他把头凑近了一些。他不怕死亡的气息,从漫长的少年开始,他就一直与那种气息并肩作战。“怎么这么可怜,儿子没有了,连一个守夜的人都没有?”
沈伯钊用他那双泛浊的眼睛,终于在这最后一刻看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眼底闪烁的究竟是什么。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在明天之前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他起身捻了捻烛芯,抓住了他干枯的手,摊开了手心,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细长锋利的刀,在沈伯钊的手心里划出了一个余字。他的手心蜡黄,硬而厚,一刀刀划在老茧上,没有痛觉,更没有流血。
“这才是我的姓,知道涂字里的三点水是从哪儿来的?是你给我的,这三点水实际上是……”他伸出了手,对着沈伯钊瞪大的眼睛比划了一个流泪的动作。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十分的难以琢磨,隐隐的哀伤点亮了他的眼睛。
沈伯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却无奈什么也说不出。
“不过我早就将那三点水还给了你们姓沈的,三点水换一片大海。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更辽阔更湛蓝的海。落下去,必死无疑。”他慢腾腾地说完,看见沈伯钊的眼珠凸起,涨满了赤红的血丝,然后顺着眼角流下了一颗浑浊的老泪,手指费劲地挪动着,然后颤抖地在床沿写下了一个安字。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知道为什么我要娶你的女儿么?”他在烛火摇晃中勾起了嘴角,凑进了沈伯钊的耳边,继续说,“因为我也要她尝尝生下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的滋味!”
沈伯钊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聚集了浑身最后的力气,却只够他微微地摇摇头。他张了张嘴,气味腐臭的血水滑到了嘴角,掺杂着眼泪,一齐流进脖子里,“如……歆……”喉咙里的话终于没有说完,他抓紧了手边的被褥,又再次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涂泊隽站起来,重新点了一根蜡烛,掐灭了原先的那根。红色的火焰在瞬间提亮了屋内的光线,他站在门边,寂静中,他听见沈伯钊气息不稳的杂乱呼吸。墙面上有他的影子,高而大,几乎覆盖了大半幅墙面。形单影只,被放大了显得疏廖得可怕。
他推门而出,远方的天空显现出另一种颜色,接近血红。他对着天空,大雪花瓣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应该很快就能把他来时的路痕彻底覆盖住。迎着风,脸上一凉。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眼泪。他不想理会,因为风会吹干它。可是,他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呢?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第二十五章
天色在一切即将骤然亮起的前一刻决然泯灭了所有覆盖住大地的光线,那片红光在头顶短暂停留,而后被乌漆的云朵伸手拨弄开去,一丁点不剩。天在明亮前枯灭了,晦暗无比。
成璧穿着一件单衣,赤脚站在门廊边,她把目光放得远远的,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看到一些什么,或者是被远方的谁看到。她拽着自己的衣角,白白的绵绸单薄得很,被风吹得呼啦啦的作响,她的手心在风里只剩下一半的温度,然后就捏紧了拳头,骨头似乎响了一声,她听的不大真切。突然一记脆生生的响动,是冰锥子砸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音是成璧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听见的最为沉重的一声,它比任何哭声都要清冽而有力。最重要的是,这一声砸醒了她。
她侧身半靠在门边,把额头抵在门板边,闻见水曲柳渗了许多年的尘味儿,那气味腐朽到让人心酸。她终于感觉到冷了,牙齿被咬得几乎咯吱作响。她仰起了头,感觉有一朵安宁而平静的云正压在自己的眼角,她想这朵云大概是如安留与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无论天上的云朵颜色多么惹人伤感,唯有她眼角的一朵是最最乖巧的。那是如安一片心意,叫她的眼睛妄想睁开将一切看得明了。后来,她迎着凛冽的风终于沉下了肩膀。她闭紧了眼睛,开始大哭。咬着青紫的唇,眼泪一溜地往下掉。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的时候是否大叫了,昨夜的梦境让她隐约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如安不在了。
许多人一起目睹了沈伯钊弥留前的最后一刻。女人们想,这最后的时辰的流走,是断然不能像平日里自己马马虎虎地用手头忙活的活计来计算的。因为它短暂到可怕。屋子里烛火彻夜都没有熄灭,谁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夜里更换了一支。屋里的门窗紧闭,不时又风拍击的声音。有三两个依靠在门边的老婆子,她们刚替沈伯钊穿完了老衣裳,将死的人身体已经僵硬了,不过只剩下一口尚有余温的气息罢了,尤其在这样大寒的天气里,所以这活干起来格外费力。
接下来她们只等着那件被套上的老衣裳在众人或不舍或冷静的目光里彻底冰凉,再就着烛火围站在木板旁撕孝布去了,红的白的,成堆成堆的,足以淹没了半条小腿。最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悉心捻掉衣裳上被吸上的一根半根的红的白的细线。隔年,可能这白孝布便做了棉被的里子,红的,就拿去给家里添了孩子的人家做小衣裳。生死在她们的手下,成了一件平常事。人,来的时候赤条条的,沾着血污自己哭别人笑。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的换一身衣裳,一摞黄纸烧完了是一串此起彼伏的哭声,而死者,嘴角说不定嵌着的是笑。
而沈伯钊却让她们不舍。因为他在这最后一刻始终不肯阖上自己的双眼。窗子被风反复拍打的时候,她们都很默契地想,阎王爷终于站在门边耗尽了耐心,等不及要进来抓他走了,这声响,是最后的通牒。后来,她们无一不在满屋的人气里闻见了一股子泛腐了气味,她们很明白,这是死亡的气味儿,她们认得,再清楚不过。调整了站姿,怪了,怎么沈老爷还不合眼睛?
沈伯钊非但没有合上眼睛,反而眼睛睁得愈发大了,灰黄的眼珠子裹着暗红的血渍,眼眶几乎盛不住了。有几个靠得较近的女人们已经忍不住哭了,她们觉得这光景是极为凄惨的,大概就是死不瞑目了罢。她们会想很多,譬如下落不明的二少爷,哭瞎了眼睛的二少奶奶,整日面目惨淡的四小姐,还有刚刚新婚的三小姐……真可怜。
沈伯钊一手死死拽住了沈太太的袖口,涎着一丝血迹,另一手在捶着床。后来,他摊开了手心,把手举高了伸向沈太太的眼前,露出了那只硬邦邦的余字。无奈,沈太太不识字。沈如卉哭昏了,沈太太擦擦泪舍不得她一团喜气的身子,吩咐人把她扶回了房里,沈如歆始终没有露面,西院里瞎着火,本就一团死气,被吩咐去转达的小丫头在半路上就吓得回了头,不敢再向前半步。
成璧换了衣裳,和忍冬一路赶了过去。走到了半路,忍冬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蹲在雪里呜呜地抽泣了起来,成璧转过身来,问了句,“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哭了起来?”问完了,被自己嘶哑的嗓子吓了一跳。
忍冬撇着嘴,唇竟有些颤抖,说,“二少奶奶,你看见啦?你看见啦?……”
成璧站在雪里,满地的白雪无奈怎样也照不亮这阒寂的黑,她动了动唇,想起刚刚停泊在眼角的那片乖巧安宁的云朵,难道就那么被自己哭掉了?不然,怎么一切竟在眼前明了了清晰了?她并不感到欣喜,反而觉得心疼。
沈伯钊咽气前,掉了一撮头发。老婆子想,阎王爷终于进来了,说不定正在揪着沈老爷的头发,看他怎么这样顽固,死活不肯蹬腿阖眼。那一撮头发掉下来之后,沈伯钊使劲全力地将女婿叫到了床边,他朝涂泊隽扬起了自己皱巴巴的枯手,那只手停留在涂泊隽的眼前,不知道究竟是想干什么。最后,却又颓然地垂了下来,摔在床板上,重重的,死死的。哭声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好像早已经蓄得足足的,只等着他咽气开闸。
成璧推了门,她发现自己不仅来晚了,更没有力气流一滴眼泪了。
第二十六章
这个浑噩的凌晨,沈如歆做了一个逼真万分的梦。她在梦里看见沈伯钊穿着一件紫锦长袍,额头泛着红光,睁大了双眼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说,“如歆,我能给你姓,能给你名,能给你衣食无忧的年年华华,却不能决定你的命。你的命却不是我给的,你全身的骨血没一处得于我,我咬住这个秘密咽气,就是怕你这个没心肠的姑娘不知好歹!”说完,忿忿地朝前面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说,“我把你养这么大成了人,你叫他们别用火烧我,我不想变成烟灰,就把我埋在西关的大坟场。我不想变成烟灰……不想变成烟灰……”
雪是傍晚时分停的。暮色低低地埋伏在远方,天上颜色黯淡的云彩终于被风得掰开了,露出了一丝淡蓝,颜色相当稀疏且不均匀。沈伯钊的寿材停放在前厅,厅上前后两张长凳支撑住一块半朽的门板,棺材就牢固地安顿在上面。厚实的柏香木纹理十分不规矩,不过这细微处谁又会去在意?这方寿材停放在厅上,人们感受到的最多的却是畏惧。再有,就是沈太太涕泪纵横的脸,她的腿劲出奇的大,死死蹬地,双手攀扶在这其中的一角,她的哭声凄惨惨的,带着唱调,很绵长,可以刺透每个人的耳朵,让人忍不住皱眉微微张开了嘴巴。待到她无力地松开了手指,耷拉了肩膀,人们才终于看清了蓬头垢面的她沾着泪渍的一双深陷的眼,枯浊得叫人不忍。
老来伴,老了作伴。有人说,感情好的一双老人,一个不在了,那么另一个,想必不会安然长久。所以,沈太太实际上哭的是自己。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大家都疲于猜测了,从二少爷的失踪开始,久久地持续猜测让他们觉得索然无味,并且疲惫。
沈太太的哭声停止的时候,所有的声音和着风听来就真的像是一首歌了。那歌声悠然奏起了旁若无人的伤感,微微刮擦着人们的耳朵。人们的哭声这才此起彼伏起来,偶尔有类似于擤鼻涕的粗糙的声音,交织在哭声里,全都涌出了门去。
后院有几个孩子,他们拽着家人的衣角从远远的城外出发踩着雪赶了一天的路。顾不上消停,就被树杈上的一簇簇雪吸引了。他们绕着院里的石榴树,疯跑起来,偶尔伸手触及树干,一把抱住了就猛地摇晃,直到雪簌簌地落在他们的肩上,才肯罢手。雪是紧致的,踩在脚下,在变成一滩污水的前一刻,会发出一串长长的吱吱声。他们抬起脚,好像寻到了久违的快乐,不停地在白茫茫的院子里走出自己钟爱的路线。其中一个孩子被冻的流出了鼻涕,他站在树旁踮起了脚尖伸手抓了一把雪往自己的嘴里塞,雪把他的牙根冻得生疼,他赌气似的使劲摇晃被冻的脆硬的树身。一声脆响,那棵小小的石榴树就那么在眼前断成了两半。一半歪倒在雪地里,另一半,安静地竖着。
孩子们在连翘的喝斥声中做鸟兽散了。风把沈如歆的眼泪吹的落了下来,她想如果这棵树也会流血,这满院的白雪恐怕早已被血的红渗透了半寸。她轻轻抬起了手,指着那棵断掉的树对连翘说,“连翘,你看,那棵树就是我。我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四小姐,连翘求求你别再糟蹋自己了,要好好爱惜自己……”连翘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脸,说完呜呜地哭了。
“你不明白,我是真的快死了,快死了……她不会放过我的。”
连翘听的一知半解,她看见沈如歆讷讷说完后猛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顺着来时的路朝前厅走。她的脚步在雪里显得踉跄不堪,甚至是微微悬浮的,她害怕沈如歆的反常。
谁也没想到,那个久未露面的四小姐竟然会大闹前厅。许多人一齐目睹了她踩着一双鞋帮被浸湿的红锦绣花鞋进了前厅,鞋面是细密地用金线绣着的几朵梅花,也被雪浸湿了,在火盆里正跳跃着的火光的映照下,它们在人们的视线里显现出一种不详的颜色。她一步一步地朝正烧着黄纸的火盆逼近,谁也没有料到她竟然伸脚踢翻了火盆,那火盆滚到沈太太的脚边,险些烫了她的脚,任谁都看得出,沈如歆是冲着沈太太来的。
沈太太惨白了一张枯槁的脸,睁大了眼睛,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她使劲推了一把老罗,然后扶着一个丫头剧烈地喘气。
管家老罗连忙拽住了沈如歆,压低着声音说,“四小姐,你这是干什么?死者最大啊,这可是大不敬,你就让老爷安心去吧!”
沈如歆一把搡开了老罗,自己也踉跄了半步,她迎着火光面向正厅,看见沈伯钊的寿材安然静立着,她怔怔地蓄了一眼的泪,任凭它们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只有它们才懂得她此刻的心情了吧,所以它们保持静默。他一口咬定她是个没心肠的姑娘,而他养她,她怎会不懂得感激?他怕她不知好歹才咬着她身世的秘密蹬腿断气,却不知道,这也是她早就知道的。这个家里,恐怕她知道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
老罗从小是看着四小姐长大的,他仍然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单单细细的姑娘,爱说爱笑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在家里没有了声音,终日地闷在西院子里,以后渐渐大了,每出来一回就是另一番模样,再往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陌生和疏离,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此刻,老罗被她的眼睛骇住了。
那把白亮的剪刀将沈如歆的袖口晃出了一道别样的颜色,剪刀把上缠了一圈圈的红线,等到那与此刻的黑白格格不入的红线钻进了人们的视线,一切都显然迟了。因为谁也没想到沈如歆竟然会将剪刀对向沈太太。沈太太措手不及,吓得瑟瑟发抖。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拦一个小女子,大家都像老罗一样,被沈如歆的眼神镇压了,当然,还有她手中那柄闪动着森森白光的剪刀。
“你在世的时候,长着好好的一双眼睛也看不清事。”沈如歆面对寿材,像是在跟沈伯钊说话,“我知道你的魂还没走,今天我就让你把一切都看清楚!”
后来那把剪刀在火光里不断变换着刀锋的弧度,晃着冰凉的光,照亮了沈太太惨白的脸。有人觉得沈家的四小姐是想用剪刀伸进沈太太的嘴里剪她的舌头,也有人觉得她是想剪她的耳朵,更有人觉得她分明是想戳沈太太的眼睛。
最后,那把剪刀在推搡中找到了最后的归宿,那就是小丫头连翘的脚面。血汩汩流出来,刹那间就染红了她那一双千层底的粗布鞋。沈太太被血吓得一头厥了过去,而沈如歆颤抖着双手,放在嘴边,用同样颤抖的牙齿把指甲咬得咯嘣作响,那细碎的指甲屑子飘落到脚边那片血红里,将那片鲜红点缀得更加触目惊心。而她的眼神,也随着飘落下来的指甲屑,一点点剥落了神采,涣散不堪。
第二十七章
积雪开始融化,已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屋顶上瓦楞缝里结着一层层薄薄的冰屑,等到太阳东升,它们便消融了,顺着屋檐吧嗒吧嗒地滴下水来,偶尔忙里忙外的进出,一不小心,一滴残雪的水珠就渗进了脖颈里。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有久违的阳光折射进屋子里,几团滞留许久的尘埃挤挤挨挨地绕着那光圈打转,始终不肯下来。那阳光懒散散地照在人们的额头脸颊上,瞬间点亮了他们的气色,一扫连日来的阴郁。这阳光,携带着尘埃,是叫人欣喜的。
人们把棺材就抬到院外已经准备好的两根檩子上,由有经验的老人负责绑扎好。抬重的是八名壮汉,他们将一边壮硕有力的肩膀微微下沉,在浑厚的号子声中,抬起棺材向坟地进发。然而起重的时候,他们无一不发现肩上的重量绝对不止一个人,他们相互递了眼色,却把话咽进了肚子里。沈伯钊膝下没有儿孙,而理所应当算做沈家唯一男丁的涂泊隽却并没有走在抬重的队伍前头磕头,沈太太有个嫡亲的侄儿,他走在最前面,正对着抬重队伍下跪给予他们最高的仪式。
这是个面庞宽厚的年轻男人,鼻梁生得低眼神很浅,一副老实相貌。那三记头磕得相当到位,然而他迎着露头的太阳仰头的时候,突然惊惧的大叫起来,人们看见他颤抖着一只手指向棺木的一侧。
那是一方衣角儿,大绸缎子压着银线的边被死死地压在棺木口的缝隙处。眼尖的女人们发现这件是沈太太的衣裳,可是沈太太自从那天在前厅被惊吓之后,就一直躺在房里养病。那里头睡着的又是谁?
抬重的几个男人毫无办法,既然已经抬起了,就不能放下。他们硬着头皮,出了院门往西边的方向走。薄薄的阳光虽说不炽烫却也照样让他们的额头渗出了汗。是冷汗。他们觉得越往前走脚步就越重,肩上的分量也在一点点的变沉。坟地空旷,野风攒动,这口被合上的棺木终于还是被几个胆大的抬重人打开了,他们在抽吸声中迅速往后退了一大步。
深深的棺木张着黒嘴,人们看见沈伯钊身边躺着一个丫头,一个穿着沈太太衣裳的丫头。她脸色青紫,显然已经死了。有随行的老婆子认得这个丫头,这丫头正是不久前在枯井边被人从草垛子里发现浑身湿漉漉的疯丫头。她们用白手绢紧紧地捂住了自己哆嗦不止的嘴巴,眼睛里噙着老泪,在它们滚落之前,狠狠用粗糙的手指揩去了。
沈伯钊的棺木匆匆下了葬,埋完土,大凡走的都是些胆小又冷漠的人,剩下的,除了几个抽搐着肩膀的老婆子,再有就是热着心肠又胆大的男人。其中一个老婆子哆嗦了膝,扑通一声跪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脚边,说,“求求你们发发慈悲镢个深坑将她……”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口西风刮来,卷起了细碎的尘土,全都顺着鞋子的边缘钻进了鞋子里。男人挖坑挖累了,便一手扶在镢头杆上,半蹲下来用另一只手脱下自己的鞋子倒掉里面的尘土。那尘土半黄半黑,有些不小心就砸在一边躺着的丫头冰冷僵硬的身子上。随之而来的叹息声便随着风被刮去了另一个遥远无比的地方。
这件事随着沈伯钊头七的到来被人们渐渐淡忘了,只有那个老婆子常常在夜里不能入睡,她一闭上眼睛,就想到疯丫头的脸。于是,就连窗外的风声也吓人了,她偷偷地趁夜去枯井边烧香,香雾缭绕起来的时候,她怎么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哭声,恍若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使劲地摇晃她的头,让她把所有的哭声都倒出来。
第二天就有人传西院昨夜闹鬼,说那哭声大得简直都块把屋顶给掀了,就连天上的云彩也闻声赶来遮住了一天的星,就怕路过的人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真能被吓死的。彻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整个正月,沈家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流言。说西院里的哭声实际上来自于二太太,至于沈伯钊棺材里多出了那具穿着沈太太的衣裳的尸体,也是二太太捣的鬼,还说,沈家不能待了,谁知道下一个替死鬼会是谁?
于是,走的走,散的散。
过完正月,才渐渐有了春意。几处院子空着,无人打扫,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连翘的脸色在这个迟来的春里显得枯黄不堪,她的一只脚坡了,走起路来显得相当吃力,每走一步,一边肩就下沉一些。她照例奔波于厨房与西院之间,熬药端饭,厨房的女人们不喜欢她,她们对沈如歆的无所顾忌确切来说是从她大闹灵堂开始的,当然,她们也相当忌讳一切跟西院扯上关系的人或物,而连翘恰恰就是。她们非但不同情她坡了的一只脚,而且对此十分鄙夷。她们在她的背后学她走路的姿态,并以此取乐。
只是没有人再见过他们的四小姐。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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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太在灵堂上被吓出了病,看了许多大夫总是毫无起色,只好终日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如卉偶尔扶她去院外小坐,她迎着大好的阳光,却每每心里荒凉得厉害。每到此时,她总是会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轻轻触及女儿的脸颊,再碰碰自己的,而后像被烧伤似的迅速收回,叹息说,“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只全身通红的小畜生,我养你育你,把我所有的年轻都给你。你倒好,长大了独自享受你的年华,我却成了一个老太婆,我都不敢碰自己的脸。”她说,儿女都是企图蚀光她所有年轻的虫子,她却精心饲育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她。
她迎着光,说,“如卉,你离我远点,太近了,我看不见你的脸。”
如卉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问她,“母亲,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欢抱怨?”
沈太太见如卉果然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扬了扬手,急忙说,“不行不行,你别往后退,你离我远了,我的耳朵听不见你究竟在说什么。”
如卉抿着嘴微微弯了弯,那笑凝固在嘴边,她看见沈太太的眼角搁浅着的一条条深刻的纹路,心里突然觉得很伤感。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地接近这样的情感,她觉得那一直离她很遥远。可是,她此时只要伸手便能够触及到了。
沈太太看如卉怔怔地出了神,拍了拍她温热而年轻的手背,又拨开了她额前的刘海抚了抚她的额头,轻轻叹息,把脸背向另一边,说,“如卉,别留在这个家里了,走吧,走得远远的。”
如卉她看见自己的母亲攀爬皱纹的脸,在阳光下枯老得让她的心微微作痛。还有她翕动的两片唇,似乎正在向她传授着独属于老人才明白的关于生命的原理,她害怕这样的伤感。因为她并不想在这样的伤感中独自老去。可是她的脚步却在无形中被牵引,因为她必须去体味更深刻更浓烈的人生酸苦。她经历得还太少。生活的真实分量远比她肩上所负担的要重上许多。
她的眼里蓄了一些泪,轻轻摇头,把脸依偎在沈太太的面颊上,伸手环住了她的脖颈,像还未出嫁前那样撒娇道,“不走不走,怎么能走?我要留下来一辈子都陪着母亲。”
沈太太把手放在襟前女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只一声叹息,轻轻地飘向了更远的远方。如卉却听不到。
这一季本就该是多雨的。记忆里的春雨霏霏,潇潇洒洒地落进土里,滋养万物,家乡的青石板路,走在上面就是再顽皮的孩子,那裤脚也不会被泥土沾上半点。与路的尽头连接的是一团团青色的雾气,氤氲而升,蒙蒙的一片。一路走来,头发上是一根根似乎能够捻下来的细密雨丝。打心眼里的欢喜。
而眼前,却是一排排旧屋,在雨丝的直逼下,屋角竟显得倾斜了。成璧倚在窗前又想起如安来,想起他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然后故意使劲捏了捏,直到把她捏疼了,才罢手松开,笑对她,抬起她的手吹一口气,好像她就不疼了。成璧想不对不对,那时真的就感觉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不知道家乡后山的桃花开了多少。这是她最近常常无端想起,然后不停惦记的问题。她多想念那时的自己,怯怯地看如安的脚踏上她眼前的桃花泥,眉目悠远,笑问,“这风里有桃花的气味儿,小姐你闻见了没有?”她微微仰高了下巴,认真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却逗乐了他。
成璧用手绢捂住了脸,沉下了肩。这姿势她独自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阵湿凉的风吹来,她竟真的从风里嗅出了一丝桃花的香。她揪着手里的丝绢,推门而出,听见忍冬的声音说,“二少奶奶,外面正下雨呢,你要上哪儿去?”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她随如安从南到北,本想与他白头偕老,却没想到命里满是风雨飘摇。如安已去,她如果能够再勇敢一丁点,也就坦然地再次追随他而去了,可是她没有。因为,她的心底仍然抱着一丝期望。
她一个人站在雨里,想女人的眼泪不就正如这从天而降的雨么,永无尽时。一难过就任凭它们泛滥一眼眶,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不过她与她们又是不一样的,因为她的眼泪只想为如安一人而流,她想,还会有另一个人值得她这样替他流泪么?没有了。一定没有了。头顶的那把伞被举得高高的,顿时遮住了她满身的雨。成璧以为是忍冬,头也没回,只讷讷地问,“忍冬,这风里有桃花的气味儿,你闻见了没有?”
久久的,没有任何回话。成璧回头,竟看见男人湿了半边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怎么总是把我认错?”
成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涂泊隽站在淅沥的雨声里,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慢慢接近她的,最后紧紧握住了,问她,“你记不记得这样的厚度,还有温度?”
成璧怔住,她当然记得,那些看不见的夜里,就是这样一双手。
第二十九章
眼前的男人站在雨帘里,半边肩已被雨淋湿,成璧又看见那道陌生的目光,直逼她的眼,让她觉得不安,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挣开了他的手,摇头说,“不记得。”
他站在雨里却突然手脚失措了,干脆微微弓起了背将她困在雨伞里较起真来,皱眉道,“不记得?怎会不记得?浮桥!那年三月里的浮桥……”
成璧愣愣地回神,这浮桥二字让她想到了许多许多。那座家乡的小城,常常淋了一场雨就泛起了青灰色,墙脚的青苔光滑簇簇丛生。小小的水城,城内城外环了三四条水,桃李杏榆杨松柏没有哪一棵生得不够精神。岸边的撑船人,满载着一船的渔歌,潇洒地举起了竹篙,以肩摩擦落日的余晖,悠然地渡去了对岸。那船只经过的地方,便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水痕,许久才得以合拢。渔人远去了,又有谁家的女人推开了自家后院的半朽的长着水锈的小木门,淘米洗菜洗衣浆裳,一阵或细碎或汹汹的水声,河水在红彤彤的夕阳里晃动着,晃动着,暮色就降临了,一切就寂静了。那桥上徘徊着的流浪人,还有途径此地的杂耍人都忙着照顾好自己空空如也的肚皮,趁着夜的寒意还未到来之前,铺开被褥,让自己匆匆入睡。这都是成璧的记忆,它们在如河流般的时光中不紧不慢地褪着色。而她不过刚刚经历了她人生许多个季节之中的短短两季,却有种一夕忽老的感觉。
这浮桥二字,恰好勾起了往昔。
“我记得那座桥。”桥下流淌着的是一道被天空染蓝的河水,站在桥上,除了看见井然的街市,剩下的便是寂寥的山川河流。而脚下的浮桥,恍如一座孤岛。脱离了山脉,像一艘沉船,除了人之外就是荒芜一片,像一座荒岛。
“那我呢?”
那年的少年,面色黄黑,唇角干枯,唯有两道乌黑的眉下的目光炯然,他急着归还一把油纸伞。少年从三月后就整日站在桥尾,张望了一天又一天,看日出日落,人来人往。直到桥下的河水流动缓慢了,渐渐结了厚实的冰,他站在桥上,第一次尝到了惦记一个人的滋味儿。
他永远都记得那些游荡在冬日夜里的风,无比凛冽,甚至不敢轻易地睁开眼睛,只能死死抱紧了自己的臂,枕一耳畔呼啸来回的风入睡。他的身旁睡的是一个逃荒至此的男人,他在途中丢了妻子和儿女,怎么活下来的都忘记了。他在夜里听见男人冷得直磨牙。半夜开始下雨,雨丝打进两侧毫无遮蔽的桥洞,冷得让那个大男人几乎【创建和谐家园】起来。他摸黑抢他身边的油纸伞,好歹遮风避雨,他却死活攥住伞把,绝不让他动上一分一毫,甚至还咬了他一大口。男人吃痛扑上来,却一头咚得撞在了桥壁上,彻夜再没听到他的一丝声音。隔天,那男人满脸青黑紧紧攥着拳静静蜷缩着,已然没了鼻息。他看见他手上的一块被咬的牙印,却麻木的忘记了害怕。
成璧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见她不动声色,满脸漠然,一时气愤难当,一手牢牢举着伞,将另一只手竖起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竖起了手,这动作从少年时起就常常伴着他,大概是随身携带的武器,用以恐吓必要时只好威逼。可惜这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挥不掉这潇洒而落的雨的。只是目光恰巧触及了她沾着雨丝的发,本想就近伸手,还来不及想,却连忙垂下了自己的手。
他竟然发现自己也有一丁点的胆怯。他也会胆怯?就连伸手触摸死亡的冰冷肉体时他都没有胆怯,而此刻他却胆怯了。
有些气息沉重的呼吸声,拨开了雨帘递到了成璧的耳边。突然她的手心里被塞了一柄雨伞,伞把湿润润温热热的,等到她恍然反应过来,却发现刚刚还在眼前的涂泊隽已经迈开了大步笔直地走进了雨里,脚步很快,踢踏着小片小片的水洼,溅起了一些泥水。成璧站在原地,看见他回头远远地隔着雨幕盯着自己看,有些生气的样子,让人觉得奇怪,好像特意来去匆匆地就是为了要递过她一把伞再从她这儿讨些闷气再离开。
成璧转过身来,突然看见忍冬神情紧张地朝她望。两人顺着来时的廊道往回走,走到尽头的时候,成璧低头竟然看见了一双男人湿漉漉的鞋子正抵在她的脚尖,她抬头,竟然看见这鞋的主人竟然是刚刚闷着气把伞塞给她的涂泊隽。她愣了愣,还未说话,手又被一把握住了,准确来说是捏住。她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用的分明是一股蛮力,想挣脱开来,又偏偏牢固的不得松动半分。站在一旁的忍冬着急了,胡乱地搅着自己的手绢,声音惶惶的,说,“姑爷姑爷,您这样究竟是要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