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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VIP完结]尽韶华》-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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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成璧一连烧了几天。忍冬的手每每被她往死里握住,一刻不愿意松开,嘴里依稀叫的是如安,断断续续的,药喝多少就吐多少,总不见好转。

        沈太太拧起短眉坚持说成璧是中邪了,让忍冬给她停了药,隔天找了一个老婆子在成璧的屋子里烧了一叠黄纸,边烧边叫成璧的名字,那声音幽怨而哀切,连窗外的风听见了都沉默了。

        沈太太坐在成璧的床边,看见成璧眼角滴下了几颗粘湿的眼泪珠子,她用手里捏着的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说,“好了好了,都流眼泪了,魂八成被召回来了。”那老婆子听见了便停下了嘴里振振有词的念叨。

        晌午的时候,院子里所有屋外的上门框上都多了一面小圆镜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五颜六色,它们环抱簇拥在一起,被风挤压着也怎么都吹不散。

        成璧在傍晚的时候醒来了,额头已经没有上午那般滚烫了,忍冬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被成璧一把乱抓,恰好抓住了手腕。成璧急切地贴着她,说,“忍冬,我摸到二少爷了,他回来看我了!真的!”

        忍冬看见她一脸憔悴蜡黄,眼睛茫然地睁着,想看见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觉得她眼角曾经的流光正迎着桌上的烛火的方向在慢性地流失,她无能为力,却又不忍心告诉她,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人都不在了,怎么还会回来?

        “真的么?二少奶奶,你要好好养身子,等眼睛好了,就能看见了……”忍冬强忍着,还有一半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巴把半边肩膀偏向了另一边。

        成璧半靠在床头,唇边镶着微笑,说,“真的,他每天都来看我。”

        忍冬把那笑看在眼底,眼皮突然跳了跳。出门,她仰头看见那面高高挂起的镜子,它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一道鬼魅的光斑。迎面走来两个小丫头,看见忍冬眼角的泪痕,连忙迫不及待地相互咬起了耳朵。

        “二少奶奶真可怜,哭瞎了眼睛,整天疑神疑鬼地说二少爷回来了。”

        “谁知道?说不定二少爷真的回来了,半夜摸了她的头,她的魂就拽着他的衣角走了。”

        忍冬愣住了,憷在原地,等到回神就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丫头垂下来的辫子,怒气冲冲,恨不得扬手给她们一人一巴掌,说,“你们再胡说,我就半夜拿剪刀把你们头发剪光!”

        那两个丫头牵着手,被忍冬眼底沉而浊的哀痛吓住了,连忙牵着跑远了。

        忍冬从来都不会怀疑成璧的话,她跟她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她是个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她太重感情。忍冬知道她舍不得二少爷,舍不得得紧,可是断断不会到自欺欺人的地步。那为什么她会一口咬定了二少爷来看她?

        其实,成璧根本没有说谎。

        每每夜里起风的时候,就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绝对有温度的一双手,她看不见,可是她有知觉。那温度让她心安,她告诉自己除了如安,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给她这般温柔了。只除了如安,那他自然就是如安了。

        她在夜里紧紧抓住了那双手。她找不到任何词来形容那双手,只是感觉心安,她能够什么也不害怕。

        那双手总是短暂停留,不发出任何声音。

        离开的时候,她总是能够闻见一股风的味道,很厚重的味道。她也从不挽留,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挽留。她额头乃至全身都滚烫,好似一簇火星在血液里攒动,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想如安怎么会舍得抛下她一人呢?所以一定还会回来看她的。

        成璧闭上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冰凉一片。

        那双手仍然在夜里第一股大风吹袭的时候来到她的床前,理所当然地裹着风的味道,厚重到无法剥离。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再缓缓移到她的眼睛上,成璧抖了抖双睫,一把抓住了那只冒然前行的手,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如安——”

        那只手在霎时间顿住了,然后却只是无声地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光。

        成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汹涌夺眶,眼角似乎裂了口子,被眼泪的咸浸得生疼。

        那双手不停地用拇指揩着她的眼泪,成璧坐起来,顺着手一直往上摸索,她摸到了一副热乎乎的胸膛,僵硬,有心跳,结结实实的心跳。她迷惑了,分不清了,可是她完全不能思考,便一头扑进了那具热乎乎的胸膛里。

        窗外的风挟持无助落地的枯叶,盘旋了一阵,再急促地撞到地上。屋内的烛火轻摇,投在墙壁上的,分明是一对环抱的男女。

      第二十章

        都在猜,究竟这门婚事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有人说,还不是就着老爷喽,谁知道他还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说完,低了低下巴,冰凉的下巴碰到领口【创建和谐家园】在外的温热,不禁一阵哆嗦。冷。还有人说,这些都是太太的主意,这么好的姑爷提着灯笼也找不到,愿意倒插门还愿意拿钱补沈家的洞,更重要的是,咱们眼光长在头顶上的三小姐中意。太太是怕夜长梦多,干脆早早成事,了却一桩心事。说完,又啧啧嘴,摇头皱眉说,可怜二少爷哟,尸骨未寒的。

        “呸呸呸,胡说!二少爷在云南呢!小心叫二少奶奶房里的忍冬听到了,那个丫头这几天在家里拿着鸡毛当令箭,前天临晚的时候,在怀里揣了一把剪刀疯子似的一头撞进房里,嚷着要剪素蓝的嘴。吓得素蓝一夜蜷在被窝里哆嗦,差点叫娘。”

        两个女人的身影在风里晃动了一下,遮住了阳光投下的阴影恰好遮挡住忍冬的眉骨,她听见她们远远飘来的声音。“不要二少奶奶眼睛还没好,忍冬就真的成了疯女人。”

        她们说到这儿,也许双双捂着嘴巴笑了,也许是一脸鄙夷,忍冬不想知道。她只想着,这话幸好让她听到,如果换成二少奶奶,恐怕又是一夜的缠绵哭声,叫人不忍。

        忍冬去厨房煎药,路上看见帮忙的几个丫头在井边择菜洗菜,有说有笑的。她远远地看见她们的笑,觉得她们的心肠简直比石头还硬神经比痴子还要麻木不仁,简直没心没肺。她朝她们翻了一个她们压根不可能看见的白眼,气呼呼地,脚下生风,进了厨房。厨房里人头攒动,炉火正盛,而她却找不到一只炉子用来煎药。所有人都在为了三小姐的婚事在准备。她认为这一团热闹和喜气简直莫名其妙!

        她站着,烟火熏进眼底,她弓起身子,咳嗽,咳出了眼泪。她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提着药又匆匆出了厨房。一路上她看见家里上下一片欢喜的红。凌霄看见她气势汹汹地迎面走过来,俯下身笑得挤出了眼泪,好不容易抬起了一根手指头指着她的脸说,“你的脸……黑漆漆的,像块抹布……三小姐抹胭脂,你抹锅底灰……”

        说完,又笑得前俯后仰。忍冬不耐烦,冷冰冰地拍掉她的手,别过脸去转身正要走,听见连翘又说,“忍冬,去不去看新娘子?美极了。”

        忍冬想,凌霄这个死丫头也是顶没心肝的,单单看她袖口处的那一圈桃红,就让她浑身不舒服。

        整个沈宅里,恐怕就数西院最静了。伴着这种静,几乎能让人闻见时间滞留的腐气,忍不住怀疑,这儿的时间是不是不会走动?连风都被不小心染上了沉默的颜色,有一阵烟顺着风的走势飘进她的鼻子里,她闻见一股药味,奇怪的药味。烟雾之后,忍冬看见连翘正半蹲着对着炉子煽着火。炉火很旺,外焰青绿色。

        忍冬走过去,问连翘,“什么药要用这样大的火?四小姐的风寒还没好?”

        连翘神色古怪,她抬眼看了忍冬一眼,摇摇头,想说什么有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用手绢替忍冬擦了擦眼下的黑迹。忍冬看她似乎又些难言之隐。她看见她手里捏着的手绢,想起恐怕是自己的厨房里黑灰沾到了脸上,自己又恰好哭了,还使劲地抹了一把,难怪刚刚凌霄笑成那样。

        连翘说,“忍冬姐姐,四小姐要撵我走………”话没说完,就抽起了单薄的肩,一边哭一边不忘端了药,然后手闲着没事就顺手接过忍冬手里的药。

        忍冬本想安慰她,可是一转身,看见那炉火火势太旺,连忙用大木撮子塞住了炉子底下的洞眼,这药疏忽不得。后来,两人又坐在阳光下各自盘算生活,远的近的,有的没的。忍冬说她倒是想走,就是舍不得二少奶奶,连翘垂下脸来,讷讷说,我又何尝不是。忍冬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舍不得四小姐,连翘没说话。两人一起恍惚了一阵,阳光刺目,云层里好像寄居着一头会尖叫的兽,以至于那光照在灰尘上发出了噼啪声,很响亮。药煎好了,是连翘帮忙端的,一人捧着一碗药汁,各自散了。

        忍冬走在路上,闻见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气味,她心想今天的药怎么变了味道?她凑起鼻子仔细嗅了嗅,然后心想,该不会是这即将到来的喜气冲淡了它的苦味?不会不会,药总不会像难以捉摸的人一样善变。

        她怎么也想不到因为自己无意间端错了药,而捅破了一个秘密。

      第二十一章

        沈仲堂接到喜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直奔西院。路过花圃的时候,他留意到被风吹得发白干硬的泥土竟然冒出了一小撮绿色,大寒的冬,光是夜里露气的寒就能让所有苍翠轻而易举的腐朽,更别提这样稚嫩的玩意儿,真是蹊跷。连翘捧着药走在后面,看见沈仲堂微微俯下的身体,衣袂缓缓地浸到煞白的阳光里,修长的手指伸到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在差点够得着它们的地方。她说不清对他的感觉,尤其她此刻手上正端着这样一碗苦涩的药汁。

        “这是上回二爷给四小姐带回来的海石榴的花籽,不小心被太太打翻了,全都落到了下面。转眼秋尽冬正寒,它们竟然埋在土里耐不住性子了。”连翘漠漠说完,仰脸直直地盯着他。

        沈仲堂怔了半响,摇头叹气说,“它们是决计没有好结果的,注定是要僵的命。”

        连翘在光里站直了身子,听见他这样说,心底霎时钻出了一股气流,汹汹地窜上头顶,她搁下药,就这么跳进了花圃,蹲下来,用手使劲扒拉着土里的那一小撮绿色,扒着扒着,眼泪就落了下来,砸进土里。连翘呜呜地哭不忘加重手里的力道扒着土,说,“你们长出来干什么!长出来也是迟早要死的!苦了自己不甘心?四小姐有什么错?她不过是爱苦了你们,你们不领情,反而还坏心眼地要累垮她?!”

        沈仲堂听见她这样说,连忙追下去一把按住她的手,“她怎么了?”

        “二爷当真关心小姐,怎么不去看看?”连翘站起来,一手的干泥土,她低头看了看,不解气,又用脚使劲踏了几下。身体一震,眼泪珠子像断了线。她这是为谁舍不得为谁哭呢?不懂,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懂得。

        一阵风袭来,她闻见风里的药味,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想踩死几颗花籽的命容易,可是那毕竟是人命呐,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她害怕极了。

        药是她遵照四小姐的意思去偷偷抓的,双子柏,用来堕胎再干净不过。当时药铺的伙计犹豫了许久,她付了三倍的价钱才弄到手的,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姑娘要慎重,这是毒药,不小心是要出人命的。”

        沈如歆却说她不怕。她说既然同是吃苦,索性一次性干净。不经历绝望,怎么会知道自己最放不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怎么会不怕,不怕的话,那些躲在风里的哭声又是什么?

        西院朝北,冬天没有阳光的眷顾。

        连翘听见沈仲堂的脚步声紧紧贴着后背,她的头在瞬间肿痛,反身一把将手里的药递给了他,这次她没有看他,说,“二爷把药端给四小姐吧,我……我……”连翘话说到了一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说什么呢?指着他说她亲眼看见秋天时,他趁夜进了西院,推开了四小姐的门?说四小姐哪里是爱那菊花海石榴,爱的是递过它们的人?连翘想到这儿捂着脸,跑开了。

        前厅的一片火红与惨淡背阳的西院简直堪比两个世界,厅上的两根大红蜡烛烛芯崭新的。连翘远远站着,心想,等到它们燃起的时候,四小姐的药恐怕也在她的身体里翻腾了,一切也都该尘埃落定了。三小姐高高兴兴地出嫁了,四小姐的这个劫数之章究竟能不能趁着这烛火翻过去?

        她隐约想起沈如歆夜里随着窗外的风呜咽的声音,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一个从她身边碰巧路过手里拿着红线的老妈子厌恶地顺手推了她一把,声音横横的,说,“死丫头,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

        连翘抹了一把眼泪,是啊是啊,大喜,又不是奔丧,哭什么哭?

      第二十二章

        屋外起风的时候,沈如歆正垂着头坐在凳子上,她的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只除了十指。她的手寂寥地搭在桌子的边缘,这是无力而苍白的姿势。然而,她却用青葱般的长指毫无意识地抠着桌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乏味而秩序的,碎木屑落在她的鞋面上,凝神细听,竟然能够在一片阒寂中听见那细微至极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友善,甚至是充满了恨意。

        她恨谁呢?这人生像一场梦境,只不过她触碰得到的美满太少,大部分的时候,她在悲噩的梦境里穿行。很盲目,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此想着,不禁一阵悲凉。一颗泪顺着眼角滚动的时候,她竟突然兀自笑了。

        沈仲堂捧着药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的如歆。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闻见一股焦灼的气味,屋子里正燃着什么。他走进来,搁下药,默默地看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她。

        沈如歆微微抬起自己的臂,转过脸来问他,“你知道我在烧什么么?”

        沈仲堂撇过脸来看见梳妆台的柜脚处正放着一只铁盆,火舌肆动,舔着铁盆已被烧红的缘口,一小块红色的布料无力地耷拉在盆外,终于在劫难逃,火光微微晃了晃,那块布料便在瞬间化做了灰烬。

        “是……”他动了动唇,看见她嵌在唇边的笑意,冷冷的,他心里莫名一惊。

        “我在烧我自己的衣裳!”如歆突然猛得站起来,她的手指仍然停留在原地,使劲抠着,直到被沈仲堂一把握住了。

        “如歆……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沈如歆别过脸来,她想她的生命已然是一只载满水的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要一而再而三地跳上她的船。“走?走去哪儿?我不走!我还没亲眼看见她死,我怎么能走?”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我什么都能不要。”沈仲堂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喉头剧烈地来回滚动了,他几乎哽咽。他突然想起曾经的三月微醺,石榴树下的少女白皙的让他能将她眼角微蓝色的血管看得清晰,她迎风面阳,冲着自己笑得烂漫。而今,眼前这个眉目冷漠的女子,她的唇在恨意里黯淡了颜色。

        “我不能!我要她死,我要亲眼看见她死!”她究竟还能不能看见?那碗药在她的手边散发出一种飘然而绝望的气味,她想她可能知道自己最不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了。她爱这个她年幼时就一心爱慕的男人,她什么都能给他,却不能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她突然失控了,浑身颤抖,紧紧抓住沈仲堂的手臂,眼白处有血丝。“你说,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幸灾乐祸?”

        对对对,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真正想问的是,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如歆……”沈仲堂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看见她蓄了一眼的泪,始终没垂下来。那双眼,冰凉。就着火盆的红光,眼泪被烤成了红色。他伸手要抓住她的手,却被使劲一搡。

        沈如歆大步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剪刀,顺手从床上拿了一件衣裳,再缓缓走到他的面前。那把剪刀的刀刃闪烁着冰凉的冷光,沈仲堂看见沈如歆微微扬起的手,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对准了那件衣裳,自上而下,撕拉一声响,应声而裂。他闻见一股气味,充满决绝,像那片冷光,他想也没想就伸手握住了那把剪刀的刀尖。

        “你我就如同这片裂开的布,从此各不相干!”沈如歆想,他们终究迟早是要断的,如果不是她,他恐怕也早已娶妻生子。

        他使劲摇头。

        如歆乜斜地望着他,她听见自己握住剪刀的手指正因为颤抖而发出的微微响动的声音,她讨厌这样在自制下失控的声音,她一使劲,听见类似皮肉被剪裂的声音,一股腥气熏了她的眼,她低头,看见他正按着指腹的一小块肉,青紫色。她的眼泪和他的血同时滴在地上。她摔了剪刀,捧起桌上的药,说,“这世上的事情最难的是割舍,割舍你,割舍我,也割舍它。”它,不成人形,只是肚子里的一块血肉。

        碗摔碎在地上。连翘闯了进来,她推开门,浑身都在颤抖。沈仲堂看见她指着他,哭得声音撕裂,说,二爷,四小姐要是走了,你就是凶手!

        这个傍晚弥漫着一股隐隐决裂的气味,天空的颜色晦涩无比。远方飞来一只身形巨大的飞鸟,它自南而来,一路辗转,终于栖息在这片颜色的孤寂的天空下。树梢的顶端还剩下仅余的几片枯叶,它们停留在风里,停留在鸟儿的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天色渐渐暗了,越来越暗,而那热闹却趁着通明的灯火燃烧了起来。明明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有人敲门,是前厅的一个丫头,敲门声夹杂着喜气,格外响亮,“忍冬姐姐,太太让你扶着二少奶奶去厅上。”

        忍冬开门,皱眉说,“喊什么喊?告诉太太,二少奶奶已经睡下了。”

        那丫头一脸的喜气被下垂着嘴角的忍冬硬生生地用声音扯了下来,悻悻地嗯了一声,走了。

        忍冬听见床上的成璧在睡梦中发出了一些呢喃,她走近了,突然看见她竟然满脸的水泡,皮肤红的像是要烧起来,她的眼角突然瞥见被角的一团血红,猛地掀开,忍冬看见被单的下半部几乎被染红了。

        尖叫。顺着寂静的黑色,蔓延到深处,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第二十三章

        空中那只大鸟开始嘶哑啼鸣的时候,被两个家丁架扶在厅上的沈伯钊呕出了一口颜色新鲜的血,悄无生息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滴落在他紫红色的长袍膝盖上方的皱褶上,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神情里夹杂着一丝痛苦的凄凉。沈太太在宾客之中那些爱大惊小怪的女眷的抽吸声中惊醒,她的额头在瞬间渗出了冷汗,好像刚刚使劲撕开了一块糊着虚假喜庆的硬邦邦的红布,很吃力。她猛地回头竟然看见她的女婿涂泊隽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漠,这冷漠让她的肩膀在抽动的时候莫名地搐了一搐,咔嗒一声响,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连骨头都在提醒她。

        比起那口见怪不怪的血,她更害怕的是那记眼神。她觉得自己在那眼神里是那么渺然,因为他根本没把她放进眼里。那如卉呢那如卉呢?她除了问自己,毫无办法。

        庭院在瞬间就冷清了,宾客们来去匆匆,这场喜宴让他们感到局促不安,早走早好。只剩下一些帮佣的女人们在收拾碗筷,远处传来一些细碎的水声,她们蹲在一起摸黑洗碗,有说有笑。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悲鸣,那声音绵长,经久不息。有人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小醋碟,一旁的女人说,“听听听听,说不定是二少爷回来了,看你不干活尽想着说玩笑话,摔得好!”说完,哧哧地笑起来,其他的女人也跟着笑。

        人群里突然有人说,“下雪了!”女人们在漆黑的夜里抬头,竟然毫无例外的都看见了一只偶尔栖居在屋顶的鸟,多古怪。薄薄的雪花落在她们的额头,有人想到沈老爷在厅上呕出的那一大口鲜血,也有人自然地把沈家的二少爷的影像和这只离奇出现的鸟拴在了一起。雪花越飘越大,砸在脖子里,化做了一滩水迹,冰凉彻骨。不一会儿,女人们就全都散了,冷风袭来,井边空无一人。

        沈太太让老罗出门去找大夫,又让几个家丁把沈伯钊抬回了屋子,路上,她看见沈伯钊垂在两侧的手,干枯的好像一截老树枝,在风里泛起了一层厚重的青紫色,她不禁伸开了自己的双手,不经意看见了自己手心里一块正在凝固的血渍,是沈伯钊的血迹。她浑身颤抖,将自己的双手按在衣服上使劲揩着,嘴唇颤抖得合不拢,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忍冬奔到院子里,却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她带着哭音的求救在风雪里显得苍白而无力。她看见仍然在燃烧着的大红烛,蜡泪一齐滚落在烛台下方,堆积在一起,厚厚的,高高的。她出了厅门,前方的走廊上漆黑无人,她顾不了那么多,跑进厅,伸手拔下了一根蜡烛,火光在瞬间照亮了她的脸,短促的温暖,她朝前走,用另一只手窝起来遮挡扑面而来的风,护住那只蜡烛,它正燃烧着唯一的希望。

        她想人一定都在安置新房的院子里,远远地望去,朝南的一座小院子里灯火通明,圈住了一院的红光,几乎能把头顶的那片天空染红。院外长着一排老梧桐,火光的眷顾只会让它们更显得苍老。梧桐的叶子踩在脚下咔咔作响,这声音让她更加惶恐。她在门外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轻推了门,咿呀一声,她发现新房竟然没有点烛火,她就着走廊上的大红灯笼看见一个男人侧面宽厚的眉骨在新房虚掩的门缝边一闪而逝。

        她认得那侧脸,是塞北,是塞北……他竟然踏进了新房。忍冬觉得很冷,哆嗦一下,她看见从大石廊柱后又出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大红的喜服,忍冬看见他一把扯落了胸前扎着的红绸花,脸上的神情淡漠,甚至是嘲弄。这才是新郎,难道是他让塞北进去的?忍冬如此想着,突然看见涂泊隽开始一边举步解衣服的扣子,一边朝前走。

        忍冬连忙侧身躲在门侧,一声闷响,是他顺手丢在地上的衣服。忍冬的手指被风吹得麻木而颤抖,那只被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大红烛,流下来的一滴蜡泪碰巧砸在她的手背,那是一颗滚烫的蜡泪。她松开了手,蜡烛落在那件鲜红喜庆的衣服上,呲得一声,开始燃烧。

        忍冬隐约知道了一些什么,她的眼角突然流下了一颗泪,这是一颗冰凉的眼泪。它唯一的意义恐怕就在于祭奠沈如卉生命里一次最恢弘的灾难。日后,忍冬会明白,那颗落在她手背上的蜡泪远远没有沈如卉的眼泪灼烫。

      第二十四章

        成璧在梦里看见了家乡的大石板路,路的尽头弥漫着青色的雾气,砖墙瓦屋,瓦一片片的被安然放在屋上,就是一只猫散漫走过,也会格格作响。最后是圆洞的高大石桥。

        桥洞里常常露宿着可怜的流浪人,清晨,那些跟着男人流浪至此的少年们总是会站在桥头张望着那只膛里燃着红光的大炭炉,烧饼铺的伙计在手心里沾一些凉水,将软绵绵的碱面块贴在黑漆漆的炉壁上。

        炉膛里的火星往外翻飞的时候,少年们嘴里的雾气也一同上升了,然后更冷了一些。他们看起来已经完全分辨不清皮肤的颜色了,冬天冷得几乎让他们绝望,他们的唇色在雾气里显得颓靡,那是一种让人困惑的颜色,分不清究竟是黑,是紫,又或是红。少年们年龄不一,他们之中有的是孤儿,有的是随着父母逃荒至此的孩子,有的在半路丢了兄弟姐妹……他们的共同点在这个奇冷的冬天的早晨被显现了出来,那就是烧饼铺新伙计不小心烤糊的黑烧饼。味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温度。他们需要超过体温之外的多余温度。常常会有争抢。长期的流浪让他们学会一些足以影响一生的生存材料,怯弱的人只能躲在桥洞里咬自己指尖的皮肉。然而聪明的孩子已经明白了,想要统一所有人的心,必须从暴力和镇压开始。

        那是记忆里最初的一场战争,异常野蛮而暴戾,缺乏秩序。然而有的人却因此而改变了生命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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