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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
銀一併賞了這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
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
下衆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因此,
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二人又是
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
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
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
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
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
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他默
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
只因怕爲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爲
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
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麽
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
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麽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
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
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
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
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
有形有迹,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
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
我也憑你們愛那裏去就去了。”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
嘴,說:“好好的,正爲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
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
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麽?”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
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
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裏想著,
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裏
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
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
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
些話,怎麽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麽想你?”
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
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麽?”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
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
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麽,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
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
便拿八人轎也擡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在這裏長遠了,
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
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
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
果然針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
火熱。先時還掙扎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
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
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
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
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裏,忙
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
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
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
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
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
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裏,那邊去姥姥
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
“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
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
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
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
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
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
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
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
們淘漉胭脂膏子,塗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
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
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
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裏,
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
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
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麽香呢。”寶玉
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裏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
知道。想必是櫃子裏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
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
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
‘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
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
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麽些,不給你個利
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
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
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裏說:“
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
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
“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麽‘暖香’?”黛玉
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
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
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
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