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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进食动作依旧优雅,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亚瑟意识到她的机械和木然。
只有安娜在席上始终保持旺盛的健谈能力,不停夸赞儿子所创造的功绩,赢下这场战役有多么艰辛与来之不易,受到众人一致的附和后,她不免得意地看向儿子,然而发现他瞧上去并未很愉快,甚至平静得出人意料。
虽然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但安娜还是不得不怀疑他不怎么高兴。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妹妹,在她无动于衷地扔掉了大半只烤鸽子的时候,终于说出了整场晚宴的第一句话。
“艾薇?”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
“嗯?”她竟然忘了嘴里含着食物的时候不能说话,下意识地回应道,“您吃饱了吗?”
听到她的答非所问,亚瑟立刻放下他的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唇,连餐后酒也一口未饮,弯腰道了一声「告辞」。
包括安娜在内,所有人不禁面面相觑。没有人是不识时务的傻子,很显然,这位正处于人生至高时刻的韦尔斯利将军。不仅未为胜利感到多么喜悦,甚至有些动怒。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顿时不知所措地转向艾薇,“您的兄长似乎是生气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摇摇头,同样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离了席。
“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吧……”安娜赶紧出来解围,同样一头雾水的老妇人端起利口酒的杯子示意继续,“不要管他们兄妹两啦,我们继续用餐好了。”
“我还以为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呢。”罗伊不无遗憾地表示,“执政官平日里虽然很少提到公爵阁下,但当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她显然非常自豪,而且在战役悬而未决陷入僵局时,她的神情也满怀担忧,我们都清楚执政官对公爵的关心,这样融洽的感情居然还会闹矛盾。”
“再坚固的绳子也会出现裂痕,何况也不是不能修补。”安娜不以为然地说,并未把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儿,“就和小时候小打小闹一样,谁家兄妹没个吵架的时候呢。”
“但愿如此吧。”罗伊耿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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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堡华丽而典雅,艾薇的品味一向偏中世纪风格,罗马风的门和拱廊交线分明,哥特式的门厅有股神秘与超远的独特气质,以贝壳、卷草等作为装饰,靠背椅、座椅、大型床柜、小桌等精雕细琢而不乏庄重和严肃,在视觉上营造出权势与威严的象征。
但是美学爱好者亚瑟并没有心思去观赏建筑以及家具,他走在无穷无尽的回廊间,路过藏书室时,看见里面燃了几盏烛火。
他走进去,发现是那名一直跟在妹妹身边的女助手,活泼爱笑的赛瑞拉,正在忙碌地伏案工作。
意识到从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惊讶地从成篇累牍的羊皮书里抬起头,看清来人后,连忙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她抬眼的那一瞬间,亚瑟差点以为看到了曾经的妹妹。
虽然五官仅算略微相像,但笑容灿烂且发自内心,酒靥在唇边扬起,就像森林里一朵沾着晨露的粉玫瑰。
但是艾薇好像已经很久没对任何人这么笑过。自从她埋头于金钱和权力开始,他就已经很难判断妹妹的笑颜是否真诚,是否仅仅是一件虚伪的假面。
这让他陡然升起不悦,一种背叛感无力地攫住心脏,令他的头脑被没来由蔓延的孤独所占据。
“我想问问,我的妹妹有表现出强烈的悲伤吗?”
“您说什么?”
赛瑞拉睁大困惑的眼睛。
“哦,我是说得知克拉伦斯公爵阵亡的消息,她是否流露过悲伤的情绪。”
“啊,没有吧。”她摇摇头,“我都没见过那名公爵先生,甚至不知道他和女公爵是什么关系,不过年纪轻轻就去世,实在太可惜了。”
“是的,我为此感到非常惋惜。”他低头,嗓音忽然降低,“他是我们的朋友,他死了,我的妹妹看上去也很难过。”
“可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照常吃饭睡觉办公,我都怀疑那位牺牲的公爵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没有谁不会为朋友的死亡而难过吧。”年轻的姑娘反驳道。
亚瑟朝她微笑:“我的妹妹天性如此,从不会为任何人的逝去掉眼泪,我想,保持冷血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种优点。”
赛瑞拉点点头,向他极快地露出一个笑靥:“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公爵大人居然是一个这么温柔的人,我还以为大人物都很冷酷无情呢。”
“我算什么大人物?”他自嘲地笑起来,“我那时候差点就去教堂唱诗班拉小提琴为生了。”
“天哪,您居然还懂音乐!”赛瑞拉的眼里顿时放出崇拜的光,近乎迷恋地仰视着他,“作为一名指挥官竟如此精通艺术,您真是太完美啦。”
“除了还算演奏得一手不错的提琴,此外我满身缺点,你只是太年轻,阅历和年龄会变成放大镜长在你的眼睛上的,到时你就会不会如此盲目了。”
他笑道,然而在转身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他的微笑迅速收敛了下去。
他看见空旷的客厅里,艾薇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所在前方的墙壁,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身上穿一件丝绒白睡衣,像是刚刚洗过澡。
看到亚瑟的身影,她再次垂下脑袋。
“薇薇?”他急忙走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到底怎么了?”
然而话音未落,艾薇瞬间扑进他的怀里,眼泪顷刻掉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大衣领子。
“我真的,好痛苦,好难过……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爱我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亚瑟从来没想象过,自己的妹妹居然会哭成这副模样,像是发泄一般,眼泪倾泻而下,迅速濡湿了她自己的睡衣。
他忙用自己的袖口为她抹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听见她的嗓音逐渐沙哑:“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爱我了,我的凯文……我好后悔,他死了……谁来拯救我?只有他原谅我,宽恕我的一切,我也爱他,爱的是纯粹的本来的他,他的头衔和地位……我一点也没在乎过,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无言地注视着她,看她在自己的怀里为另一个男人痛彻心扉地哭泣,甚至哽咽到几近窒息。
“哥哥!”
哭声中,她突然大喊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心口,费力地喘着气,“我无法呼吸了,我说不出话了……”
他蹲下身,紧紧攥住她的手心。
沉默过后,他深深地看入那双哀伤的眼睛,同样悲哀地说:“看来……你确实爱他。”
第97章 破晓
“是的,我确实很爱他。”
艾薇毫无否认之意,坦率地直视他的瞳孔。
“那和我比呢?”亚瑟突然问。
“为什么要问这种幼稚的问题?你又不是小孩子。”
然而亚瑟闻言,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挣脱开她的手。
“艾薇,要是从前,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他的神情莫名其妙地染上恼怒,“我早就知道你爱权钱胜过我,现在又居然让该死的克拉伦斯凌驾于我之上!我宁愿你一辈子也碰不到爱情,也不要看到你在这里为和你压根毫无瓜葛的男人掉眼泪!
呸,爱情,算个什么东西!醒醒吧艾薇,你被这个最无用的废弃物困住了,你最好记住,只有哥哥会永远站在你身后,其他男人不过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只会欺骗你的眼泪和怜悯!”
艾薇陡然站起身。
她盯着兄长,面临他突如其来的愠意,怒火瞬间被激起:“亚瑟ㆍ韦尔斯利,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我喜欢谁为谁掉眼泪都是我的自由,别拿我当受你监护的小孩子,就算我有一百个情人,那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别忘了,艾薇,我确实是你的监护人。任何未出嫁的女人都必须受父兄教养,按照法律,我有一万个权利一万个资格干涉你的自由。
但我已经对你够仁慈的了,能任由你说出找一百个情人这种话,换做别人立刻送修道院忏悔一辈子都不过分!”
“那我还得感谢你呢,哥哥。”艾薇重新坐了下来,嘲弄地弯唇,“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没把你叛逆的妹妹送去关禁闭。不过我想那里应该不会收容我了。毕竟只有处女的心声才配上达给上帝。”
亚瑟的面色由苍白至微红、最后变得铁青,眉梢拧成勃然作色的弧度,近乎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词语。
“你真……放荡……”
“我从不认为爱一个人能叫放荡。”
话音刚落,她看着他的手在半空中扬起,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又硬生生收回。
他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盯着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同样如此。”她回敬道。
“看来你还是太无知了,是我一直疏忽了对你的训诫。”他狠狠道,“没有我的庇护,你的放荡会让你成为可耻的笑柄,你的名字将被乡下最粗俗鄙陋的农妇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即使有再大的功绩也毫无用处,你会被别人冠以另一个类似于埃及艳后那样风流的名号,那样我将耻于承认你的姓氏是韦尔斯利。”
“看来,我没在自己获取的冠冕和每一块金币的正面刻上「亚瑟ㆍ韦尔斯利」的名字着实是一件莫大的罪过。
毕竟没有您我什么都不是,只配做您翅膀下瑟瑟发抖的小雏鸡,然后唯唯诺诺地接受兄长们的摆布,没有爱情,告别社交,一辈子当个软弱昏聩但冰清玉洁的老处女。在你看来,只有那样才算美德,才值得被人们赞颂,是吗?”
“但凡你真能这么认为,那真是谢天谢地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真后悔,从最开始就应该让你乖乖听我的话,活在我的羽翼之下,学会服从和温顺,这才是你应该走的道路。”
“你真让我感到窒息。”艾薇的眼底透出寒意,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忽视真理,你将尝到懊悔的滋味,我给你提供了最顺利的选择,是你自己不听我的劝告,执意走向绝境。”
“别拿你的康庄大道让我践行,我以为你会和其他雄性动物不一样,没想到都是一路货色。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平等地和你对话在你看来是不是还算你对我的恩赐?
请收起你对凯瑟琳的颐指气使滚吧,少对我发号施令,我仅仅与你共享同一个姓氏,而绝非你的附属品。”
“你自出生起就注定成为我的妹妹,只有我能让你免于跌倒与挫折,别拿执迷不悟当过人的智慧,没有我,你会很快走向失败。”
“那你就等着瞧好了,公爵阁下,擦亮眼睛,到时看看你的预言是否会成真。”
她面无表情地扬起下颌,月光令她看起来像座冰冷的雕塑。
亚瑟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座滴水不漏的雕塑,胸中郁积的闷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就像涨潮的河水凭空被大坝堵塞而无法流泻。
过了片刻,终于怒气冲冲地拂袖转身。
临走时,他甩下最后一句:“希望你能得偿所愿,不要哭着来祈求我的怜悯。”
艾薇冷笑着表示回应,目视着他随即远去,在夜色里离开了城堡。
“公爵阁下怎么这么快就告别了呢?”赛瑞拉从楼上撑着栏杆俯视,看着公爵的白马消失在视线里,遗憾地摇头,“我似乎听到了争论的声音……您不会是和他产生了争吵吧?”
“当然不是,他可是我亲爱的哥哥,我怎么可能和他产生不愉快。”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很快令单纯的小姑娘信以为真。因为她隔着厚厚的藏书室大门,只依稀听清楚了「情人」「爱」这几个敏感字眼,还以为她的女公爵和哥哥因为什么男人而产生了分歧。
在她小小的脑袋里,认为一定是鸡毛蒜皮的家庭伦理【创建和谐家园】,原来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连公爵的家庭也不例外。
“唉,您最好还是理解一下公爵先生,没有哪一个哥哥看妹夫是顺眼的。”
她自以为是地劝告道,并未得到女执政官的回答,却发现艾薇的脸色突然难看到了极点。
“这糟糕的世界,我已经受够了!”赛瑞拉惊愕的目光中,艾薇在露台上反复踱步,忽而停下来,对着空空荡荡的黑夜喊道,“没有人理解我,我的理想与现实……永远隔着鸿沟,难道真的是不可逾越的吗?”
继而,她又自言自语地回答:“那就都滚吧!”
这声咒骂音量过大,万籁俱寂中顿时惊起尖顶上栖息的夜鸟,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抖落了一地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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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麻雀还没开始啼叫,赛瑞拉端来早餐送进艾薇房间里的时候,发现她的床褥空无一人,整齐地摆成方块的形状,很显然,人早已起床了。
“大人?”陷入疑惑的女孩四处寻找着,经过门廊的时候,一时未注意,不小心撞上了另一个姑娘。
后者手里的纸张立时不小心松脱了手,洋洋洒洒地掉了一地。
“真抱歉……”赛瑞拉忙惶恐地蹲下身,替可怜的被撞者捡起那些写满墨水笔迹的纸张,她已经能识字,因此足够辨认上面写的是些什么。
顷刻,她娇小的面孔上露出了惊讶:“哦,天哪,您是一位作家!”
这时赛瑞拉再次抬起头,怀着崇敬的心看向来人,发现她的穿着破旧却干净,得体地包裹修长的身躯,一头亚麻色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扣在耳朵边上。
“您是来拜访女公爵大人的吗?”
这时陌生姑娘整理完了手头的手稿,像珍宝一样塞进了怀里,才终于得以回答她的问题:“是的,能否为我向我引见一下执政官呢?”
“当然可以,虽然我暂时也没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