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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挑眉看着他,将衣裳缚在腰间,挽了衣袖,垂着裤脚便踏入溪里。磕磕碰碰生硬地在水中捣鼓了许久,方抓住一条细小的鱼儿,举到白子君面前,斜一眼鱼儿,看着他,一派老成而又寡郁的姿态,似是要嘲讽人间一切自以为是的扰攘。“百姓有放生之俗,自以为悯善,不过是坏道而自昧之为。我如今赞你良善,亦如此而已。”
白子君皱眉看着他,随即渐渐漾开笑意,爽朗地、豁然地笑着。“师父说,伯牙子期难觅,我今日便算是遇上了。我一介小小生民,遭家园尽毁、亲友天隔之悲痛,仇恨郁结,如何良善?他日天下人不诟我十恶不赦,便算是幸事了。”
少年忽而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此番嘴角的笑容清晰明亮,道:“今日师父教导,第一诫训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善与恶,自有公正轮回,他人负我,我便负他人更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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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世不在今生,天要如何便如何。”
白子君接过他手里被拽紧的小鱼儿,将它丢入水中,鱼儿却翻着白肚子虚虚摇摆几下尾巴,终还是无力地随着溪水往下淌去。“我白子君,字高绵,敢问兄台名姓字号?”
“李容若,字虚怀,无号。”
白子君哈哈一笑,道:“男子及冠方能作字,不曾料想你我虽年少竟是如此相似。”
“若是不身负沉重,我如何能与白师兄同门?”
白子君站在暗透树影下,面对着宫瓦转过身。
自此后,他们在师父教导下努力拔高自己,更是双双承续长白白莲派历代掌门方能研习的琴术。空闲了,便一起跃到山中深处,或比武,或捣野。这山中苦中作乐的日子,或许便是他们一生中最为无忧的光景。出山后,再也无有回到那年少简单里,江湖里的波诡云谲与心中执念方是日常与人生。
他嗟叹一声,不忘流年。
他一抬眼,倏地在道上便撞见了一位故人。他勾起唇笑,计算在脸上,恨恨在心里。“想不到太昊国主当真在御马,可让我等好找。”
萧煜见他如此,板着脸不苟言笑,肃然至极。“你为何要助他?”
“他?指谁?”他轻蔑白他一眼,看着道旁的因宫灯未点而显得异常浓重的树影,刻意问道。
萧煜掷地有声不容有疑:“能让我萧煜挂心者,唯有一人。你若要助他,我自是恩谢;你若是害他,我自会害你千倍百倍。”
白子君仰天咧嘴长笑,笑声却被有意收小。“我助他还是害他,国主心中莫非仍不明了么?”
萧煜听此皱眉,对白子君不尽了解,只厉声对其说道:“离他远些。”
“怎么,国主感受到威胁了?还是······听取了何种消息有关于我与他的?”
“你与他如何,我并不关心,我只在乎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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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默然,随即方煞有介事点头。
他怀疑地看着他,故意说道:“容若年少便冷淡沉郁而少如人意,怕是国主最后······空遗恨,望仙乡。”
“你与容若······”
“既不关心我与他如何,又何必多问?国主既来,怎不去救他?”
萧煜看着他得意又骄傲的笑脸,心中懊悔。若不是路上出了差错延误,他怎会等到白子君不知指使何人救了容若才出现?他恨不得将在他面前的白子君换作是他自己,如此一来救下容若的便是他了。他容不得任何人绕过他令容若欠下债,容不得,只因难免要还。
萧煜却不知,李容若早已欠下白子君许多债,只是一直不认,一直不还罢了。或许唯一认领的,只有大曜追杀他们那一次。城楼上的一番对话,李容若不得不认,他白子君亦不得不认。
白子君见萧煜再次默然,挥挥衣袖,挥散几许晚风,道:“今日见了国主,国主是否准允白某向陛下进言一番?”
萧煜回过神来,露出狡黠神色。他虽不知他与容若究竟有何恩怨过往,却从他久久矛盾的行为来看,他们已不是简单敌与友之关系。如此一来,这白子君不能简单归定为有凶险恶意一类。“今日见了白公子,白公子可愿我将所见所感宣告一番?”
此次轮到白子君默然许久,方撇撇嘴,双手一摊,道:“既如此······你是何人?”
萧煜一笑,接了下去:“敢问兄台宫门如何走?”
翌日,萧煜遣了使臣进宫面见令弘都。令弘都见萧煜当真来了,欣喜不已,精光直在眼中打转,遂应承萧煜之请明日相见。令弘都打发了使臣,一边将事务交代于王丞相,一边马不停蹄一刻亦不愿耽搁便往拘了李容若的齐悦殿而去。其中人之得意与失落,自是不必言说。
要说先时这萧煜,自听了先行一步的探子回报的消息,言说李容若被一倒戈侍从救回宫中后,便迅速命人查探了一番,不足一刻,他便已知晓,宫中有人欲对容若下杀手,而此人,绝非令弘都与白子君。又将自己境地思量一番,自觉容若呆在令弘都身旁反而更是安全。容若负伤在他身旁难以施医药,而以容若之执着,若是半途将他救走,反会怨他。于是乎,萧煜便强压内心不理智的冲动,打发隐舍一人去知会先前已与他取得联系的苏末小心宫人,便开始着手与令弘都相见商讨事宜。
他们以为顺势发展,奈何在此博弈中,令弘都与萧煜皆过于自以为是。
第73章 谋斗(五)
一早,阳光微露,萧煜便领着二三使臣轻车简从低调入宫。入得宫中,路过一座殿宇,抬首正见一年轻华服男子倚坐勾栏,朝他微微笑着。阳光映下去,他便似变得山中远雾般空灵而缥缈。萧煜脚步移过,目光却依旧定格在那光景里。
太阳照在他脸上的角度变了变,萧煜方惊觉自己的头早已甩在了身后。他回正脑袋,脸上重结了一层冰霜。
的确是比容若要惹眼些,可或许只是阳光的诡计,却依旧不如容若耀眼。他如此想着,便恋恋笑着。
那人瞧他走远,敛了笑,消失在勾栏处。
“四皇兄如何了?”
一侍者打扮之人答道:“双手俱废。”
“可还能握木剑?”
“能。”
那人轻叹一声,道:“既然令弘都有更好的计划对付萧煜,嫁祸一事暂止。”
“五王爷,属下不明白。”
那人抛给他一个自信而坚决的眼神,道:“嫁祸无法保证置之死地,而千军万马······可以。”他一转身,透过栏杆看向那座小楼,“金牌可拿好了。”那人说完,端着姿态一步一步走下楼去。
大殿上。
“闻说太昊需要本国借道攻打赤鎏,朕不问缘由,只问对本国有何好处。”
萧煜礼貌性地朝高座上的人微笑着,朝身后使臣招招手。使臣便跨前一步,掀开侍从手上雕花红木方盘上的紫布。萧煜手一展,道:“贵国盛产良马天下无可比拟,只是物产稍有欠缺。朕先时听闻,贵国一直遭一怪病滋扰。而据本国沈御医所言,皆因贵国身于内陆,而无海灵护佑,故生此怪病。若是贵国愿意借道,朕愿与贵国做个交易。”
令弘都怀疑又嫌弃地盯着直挺挺躺在方盘上的鱼儿,道:“贵国仅输送渔产?”
“若是贵国愿意,丝织品与米麦皆可输送。”
“东南物饶,即便再多,翻越山水亦需消耗国力,国主怕并非不取分毫吧?”
“自然是要取的,平常价格罢了。只是不图贵国良马而愿助贵国子民,相信国主面对有利可图之事定然不会糊涂。”他朝他笑着,礼貌的。
“朕如何能确信贵国大夫所言真假,如何确信国主所言真假?”
“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倘若我国大夫能力有限,然贵国却依旧可受东南之产滋养,届时人强马壮,可守一方。”
“陛下,花言巧语自有圈套,不可相信。”王尚书甩萧煜一眼,向令弘都进言道。
令弘都却不理会他,询问萧煜:“借道并非不可,只是贵国所借之道,需由我国制定。”
萧煜假做思索状许久,方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应承道:“若是国主担忧我国会耍诡计,为令国主信服,朕遂愿便是了。”
“陛下。”在场的朝臣纷纷出言制止,奈何令弘都依旧不理不睬,又问道:“物产可输送几年?”
萧煜转身对另一使臣使个眼色,使臣会意,将手中卷轴交给一旁的御马宫仆。萧煜道:“契约在此,国主可查看审度一番。”
“呈上来。”令弘都接过卷轴,在大臣们焦忧的目光中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一字一句慢慢斟酌,良久后又让予王尚书看。王尚书本不愿,见令弘都矍铄的目光盯着他,寒气便由脚底渐渐升起,无奈之中,只得接过。
这王尚书看得极其认真,每条列款皆不遗巨细地思量一番。这一思量,便花去了一刻钟。在众人耐心等待的沉默中,王尚书终于合卷,递还给宫仆后,朝令弘都点点头。而他脸上的神情,却阴阳相合,令人看着迷糊。
连萧煜亦看不透这王尚书究竟是不愿、窃喜还是无奈。
“既如此,朕便答应国主。只是行军之路······”
“国主定夺。”
令弘都站起,点点头,道:“如此,国主请稍等。”
随即,令弘都便带了在场众大臣躲到殿后远处的小偏殿里窃窃商量着。
“陛下,可是担忧少······他?”
萧煜无精打采地点点头,道:“沈爱卿,朕该不该带上他?”
“在私,该。在公,陛下认为,他跋涉山水所为何意?”
“与他当初所想,如今该是相去甚远了。只是目下,若他仍旧清醒,他便知晓他不可缺。”他望了望不远处垂首站着的宫婢,补道:“在公而言。”
沈青涟黯然,“既如此,便不该带着。陛下放心,妃子定然能明白陛下一片心意,会回来的。”他与他目光相对,听取周遭动静。
容若若是与他心灵相通,若是明白他,容若便知晓,他需要走一步分量十足的险棋,即便与当初的计划截然不同。
一炷香后,令弘都领着众人从门里绕出来,将一卷地图给他,道:“国主先看,若是合适,便定契约。”
萧煜打开一看,果不其然,他们挑了一条对御马最为有利的行军道。而对于他太昊,却有太多不确定性。可他无法拒绝。他两次抬首欲言不言,终还是点点头,道:“愿两国互不侵扰,和谐共生。”
令弘都朗笑,他亦笑。
周遭的人亦笑。
从古而今,最怕笑里藏刀之人。此般人物往往面对风雨岿然不动,出招却狠戾无情,不择手段不达目的死不休。待他如友,与他不过如棋。
这大殿中,无一例外皆是各怀鬼胎之人。这殿便不再是人间富贵的金銮殿,反倒像黄泉里罗刹相伴的阎罗殿。期间阴魂入体,不具人性。
萧煜带人离开,他又朝方才路遇的勾栏上看去,却空无一人。他并不忧伤失落,反觉得如此甚好。他随意问领他出宫的郭公公,道;“此处居住着何人?”
郭公公瞧他一眼,因得到消息,自选的阵营再一次面临瓦解危机,便满脸隐隐愤恨,他自以为他人瞧不出,萧煜却瞧得分外清晰。“江宫主,与新来的常公子一般,皆为陛下所宠。”
常公子?可是记忆中的常公子?
萧煜又惊又疑又忧又畏,却又有几分暗自得意。若真是容若,他萧煜看来得了个无法令他省心的人儿,无论去到何处皆有蜂蝶围绕。
他忽而眼眸圆睁,急急看了一眼沈青涟,沈青涟却不解。萧煜忍住冲动,待离开皇宫,四下无人时,他方朝沈青涟吩咐道:“沈爱卿,捎信苏末,让容若小心这江宫主。”
沈青涟郑重点头,他心头着实不安,疑惑说道:“御马国主如此轻易便答应了,想来不简单。”
萧煜亦凝住了眉头,道:“行军途中有一处峡谷,若是不曾记错,便是虚若谷。”
“虚若谷狭窄,两旁高地,此是一险;于御马境内,谷上却已是大曜领域,此是二险。”
“而御马与大曜向来友睦,料想萧澈不久便得到借道虚若谷消息,此是险中之险。”萧煜接道。
两人眉头皆阴云密布,不管头上阳光如何灿烂皆刺不透这愁云。
此后,萧煜隔着山念着李容若,返回太昊与御马毗邻的驰原郡,着手部署。将林将军召来驰原郡的同时,萧煜还召来了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消息。
有人向他通报,有一女子牵着两匹马到九畴去了。一匹黑马,一匹白马,而白马正是李容若与他从大曜逃回靖南时所骑之马。而这女子······萧煜慌了,慌得他几乎将借道散御马之事抛诸脑后。
半个月后,正值初夏,偶有小雨。旌旗不起,锣鼓不发,萧煜带着林山宏与乔装的五十隐者,领着两万兵马,出现在离峡谷口十里处。
第74章 谋斗(六)
十日前,晚膳时候,江荹沂破天荒领着一位侍从出现在齐悦宫这座小楼。李容若那时正在廊上用膳,身旁站着苏末。他朝江荹沂低头看过去,满心疑惑。
李容若见江荹沂倏地领着那位手中托着菜肴的侍从飞身上楼,便露着笑意,道:“原来江宫主这般多才多艺,着实令草民大吃一惊。”
江荹沂以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须臾亦扬唇,道:“本宫主瞧常公子······不,是李公子才是。见李公子近来饮食不均,特地让人做了一道红烧乳鸽来给公子。李公子不必客气,请吧。”
李容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碟令人垂涎的美味,鼻间萦绕的香气令他仿佛看见空中仍有这只可怜小东西飞过的痕迹。他抬首招呼江荹沂一同坐下,两人便各有心思地一人夹一块。
乳鸽油亮皮焦,两人却皆味同嚼蜡。
李容若正悠悠咬下第二口,江荹沂便伸着筷子夹着那块只咬了一小口的鸽块,满脸疑惑地盯着它,良久方乐道:“在这草原之国,原本便无甚鸽子可食,若不是本宫主来自东南,如何能指导侍从烹饪,公子又如何能食上此道佳肴?大约五年了吧,不曾再回到故乡。”他说着,神色黯然起来,只是眨眼间,他便又操起狡黠的笑意看着李容若,“李公子着实是有口福的,竟遇上一只迷途鸟。不知此黑鸽是否是太昊国主一行所带来,似乎他们来了后此鸽便宫内宫外来来【创建和谐家园】,今日终是被侍从打了下来。而鸽子脚上······”
江荹沂故意停住,李容若心头便咯噔一下掉下楼梯,又咚咚咚跳着往上赶。他偷偷呼口气,待心脏终于上了楼回到他的身体里,便皱眉疑惑道:“黑鸽本便难见,江宫主亦是有福气的。”
“确实,只是此鸽与其主人却无甚福气,可惜可叹。难道李公子不欲知晓鸽子脚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