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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眯着藏在眼镜深处的眼睛,弱不禁风地笑了笑。
「原来是你来了。」
「本打算回去了,可是见你还没有回来,有点担心……」
他说他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顺便到我家来坐坐的,于是我和赤木站在大门口开始闲聊起来。他个子很高,我要是正常地一眼看过去,他的脸就会在我视野领域的上空消失,所以我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因此每次和他聊天后,我的脖子都会特别辛苦。
他喜欢阅读。据说他家的二楼藏有很多书籍,因为书太多,压得二楼的房间咯吱咯吱地响。往日我们常聊得很投契,但现在我们都无法提起兴致来,只是相互寒暄着,说一些表示感谢的话。感谢对方的担忧,感谢他为姐姐所做的一切。
就在我们相互寒暄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磁带的事情。当然按照常理,我本应也该让他再听听姐姐的声音,但是我对磁带的事只字未提。
「那我就告辞了,夏海,再见……」
赤木挥动着他那细长的手渐渐远去,我默默地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同时对自己的改变感到吃惊。
以前和赤木聊天时,我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我的心不停地上下左右摇摆,根本无法以平常心来对待他。每当看到他用那种特有的温柔眼神望着姐姐时,我就会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的确曾有一点时间很仰慕赤木,但现在我的心冰凉得如死灰一般,所以只是默默地注视他的背影。
我轻轻揉了揉脖子,这才发现自己连告别的话都忘了说。要是换作以前的话,我肯定顾不上自己酸痛的脖子,而是热情地挥挥手并大声说:「再见。」
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在疏远。随着姐姐的过世,他也变成了和我毫不相干的陌路人。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如果不是姐姐,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
然而,赤木对于如何保持和我的关系并非一点也不关心,否则他也不会到我们家来了。
我进了屋,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如同电冰箱一样冰冷的起居室。我跟坐在火炉旁的父亲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他们我在大厅遇见了赤木。他们没有作答,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沉重了。
我爬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严严实实地关好了房门。我急不及待从衣袋取出磁带,并迅速地把它放进录音机里,然后把从录音机里取出的第一盒磁带顺手扔在书桌上。
我按下播放按钮,不一会儿就听到录音机转动的声响。我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录音机。
这时,我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来。记忆中我和姐姐还是小学生,有一次我和姐姐用录音机轮流录下自己的声音,我们还曾经对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古怪而感到不可思议。正当我们困惑不解时,父亲和母亲也走了进来,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对着喇叭大声地唱起歌来。记得我们当时愉快地放声大唱的是一首儿歌,并且用磁带录了下来。当一家人外出开车兜风时,父亲总喜欢在车里播放那盘磁带,直到我和姐姐上了中学,父亲依旧如是。终于有一天我和姐姐再也无法忍耐了,我们用近乎吼叫一般的声音说:「又来了,快关掉!」并顺势向父亲扑了过去,想取出磁带。那个时候,母亲总是笑【创建和谐家园】地望着我们。
那时的我们很快乐!
夏海……
代我谢谢父亲、母亲还有赤木一直对我的照顾…… 告诉他们我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
也许你们是一起听这盒磁带吧……
我再也无法弄清楚了……
我……
好像马上就要被杀掉了……
起初我还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
夏海,就在刚才,我一直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里,眼睛被蒙着,嘴巴也被堵住了。不管我怎样大哭大喊好像都没用…… 我后悔极了……
我必须对你道歉…… 所以我决定把这最后的遗言留给你……
直至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才醒悟以前我做了些什么……
想必你还记得我常常说些伤害你的话,让你很难堪吧?
每当这个时候,你都显出一副非常不安的样子……
对不起……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你的不好…… 只是因为我自己的任性,动不动就耍脾气……
你听到这里肯定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吧……
但是,如果我不解释清楚就这样死去,你肯定会困惑一辈子,所以看来我必须说清楚……
磁带到此就没有了声响。
接下来的说话声并不是姐姐的,而是那个我已经有些耳熟的少年的声音。
……北泽夏海小姐,请你于十二月三日晚上十一时正,单独一人到博子被杀死的医院废墟里来。你应当知道在哪里吧?就是发现尸体的那间房子啊。我将会在那里把最后一盒磁带完整地交给你。
在他的声音结束后,磁带的录音也没有了。
* 3 (III) *
听完第二盒磁带的两天后,眨眼间就到了十二月三日。在那两天时间里我并没有去警察局报案,而是依然像往常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照常上学,照常应付着考试的复习。
这一天的课终于结束了,我正准备走出教室。这时,我的好朋友在走廊上叫住我。
「夏海,这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好朋友注意到自从姐姐死了后,我就没怎么笑过。她是为了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才故意和我说话的。
「啊,好呀…… 不过,如果我去不了的话就只有请你原谅了。」
「夏海,那天你有什么事吗?」
朋友偏着脑袋不解地问道。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不能保证今晚我是否能活着回来。我决定依照少年在磁带里所说的去做,这是我早在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也就是在我听完磁带后做出的决定。
如果我去了废墟,也许真的可以听到那盒录有姐姐遗言的磁带,但为此我将要付出代价。我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为什么要把我叫到那里去?或许我会在那里被杀死。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但……」
我这样说道。突然想紧紧抱住自己面前的好友。她今后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呢?就在不久以前,我俩都是社会上普通的一员,我们每天打着呵欠踏进校门,然后把黑板上的文字誊写到笔记本上…… 我曾经深信自己以后也将继续过着这种生活。虽然很平凡,但每天都很幸福。
然而,如今再也无法奢望那样的日子会再次降临。我突然发现,自己已不能够再过上安稳而平凡的日子了,我已经与死亡结下割不断的关连。尽管我眼前这个朋友正期待着美好的未来,可是现在我们或许就在此作别,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一想到这些,我顿时觉得难舍难分起来。
「那么,我们明天再见。」
我朝朋友挥了挥手,道别了。
走出校舍,十二月的阵阵寒风猛烈地吹打着脸。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西落,但天空已经挂起一层厚厚的黑色云雾,四周昏暗一片。我裹紧外套,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当还在校舍附近时,手机响了起来。是阿树打来的。
「现在?我刚放学,现在正走出校门。」
我在校门旁停下来,和在电话另一边的他聊起来。校门的大道上,穿梭不息的汽车来来往往。汽车声、风声混在一起,不时掩盖了对方的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得不大清楚。」
我一边提高了嗓门,一边问他。
「啊…… 上次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没什么,我很好……」
也许这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想到这里,我就把声音放大到可以超过四周嘈杂声的音量,几乎快要哭出声来。我和阿树是在中学时认识的,我们就像姐弟一样,非常要好。
「你再大声点……」
听到阿树那和着嘈杂声的嘶哑嗓音,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所以你不要太在意。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哭……」
随后,草草地结束了和阿树的简短对话。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我再次确认了时间,此时已是下午五时。就在我赶往车站的途中,太阳已经下山了。从火车的窗往外望,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现在距离和少年碰面还有六个小时。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吓得全身发抖。相反,我的心十分平静。我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火车的震动。也许我已经对即将面临的危险感到麻木了。在餐厅里看到姐姐的牙齿时,我已经彻底麻木了。恐怖正一步一步地降临,已经让我失去了现实的感觉。
我从未考虑过要如何反抗少年。我已经下决心前往那座废墟,并从没有打算带武器来保护自己,也没有打算告诉其他人。我只是想听听姐姐的声音,我只想这样而已。对此刻的我来说,其他任何东西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即使那个少年想加害于我。
今天,父亲和母亲仍然忘记锁大门。我走进屋里,并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母亲正在日式房间里折叠洗好的衣服。她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刻回答:「你回来了。」并露出微弱的笑容。那副极其脆弱的表情,仿佛要是再多用点力气,整个人都会崩溃似的。
父亲则无精打采地坐在起居室的火炉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记得小时候,我和姐姐常常悬吊在父亲的手臂上荡秋千。然而父亲现在那弱小的背影清楚地告诉我,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爸爸,我回来了……」
我在父亲身旁坐了下来,并跟他打招呼,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我想他可能睡着了吧,于是我便打算上楼去。
「夏海……」
父亲叫住我。
「嗯…… 让你们担心了,真是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呀?」
今天我也好几次对朋友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曾经有很多人说你和博子长得很相像,但…… 最近我才发现你们姐妹俩真是挺相象的。博子在世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后,我才发觉的确是这样……」
父亲抬起头,望着我。他还说时常把我错认作死去的姐姐。说这话时,父亲的眼神里充满着温柔与悲伤。
「夏海,你刚从学校回来的吗?」
父亲见我点了点头,感到很奇怪。
「但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会不会是妈妈呢?」
「那时她在这里,所以肯定不会是她。」
父亲说当时根本没有听到门【创建和谐家园】,只听到有人走进房间的脚步声,于是他们就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原本放在房间书桌上的磁带不见了。可能是少年偷偷溜进家取走了。这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事。
要是今晚我没有从废墟中走出来的话,警方一定会到我房间里来,然后找到磁带。恐怕他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为了不让警方得到磁带,于是他溜进来并取走它。
简单地说,他根本没有打算要我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这两天我也预感到自己可能会被杀掉,但他要杀我的明确意图,直至现在才清楚地摆在我面前。
看来,要是我遵从他在磁带里所说的到废墟去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
死,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少年说,他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如同吸血鬼吸食人类的血液一样,他也在玩味着人类的死亡。
我久久地瘫倒在椅子上,身体无法动弹。四周异常地寂静。我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姐姐如何被他杀害的情景来。这时,姐姐的脸突然变成我自己的脸,但事实上,我并没有遭受到想像中那么严重的精神打击。
以前的我,清楚地知悉生与死的界限。自己的确活在这个世界上,姐姐、父亲和母亲、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里。
但是,如今的我,生与死的界限却变得如此模糊。我正站在一个白与黑混杂的灰色世界中,亲眼目睹姐姐尸体的父母也和我一样,一条腿已经踏进死亡的世界,并且怎么也不能挣脱出来。
更何况姐姐…… 姐姐的确已经死了。但是对我来说,磁带上她录下的声音还活在这个世界里。磁带中的姐姐,的确有着呼吸,并且正在思考着什么,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姐姐正等着我的到来……
我不清楚生与死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界限,但现在的我正站在这条界限上。
「夏海。」
有人在楼下叫着我的名字,是母亲的声音。
「吃晚饭了。」
我站起来打算回答母亲:「好的,马上下来。」要是我不去的话,就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两人吃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