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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与江允相处的一个月里,她看出江允的心思澄澈而真诚,然而她的归宿在江湖,与江允注定不是同路人。
可做挚友,不可做情人。
孙妙心闻言不再说活,默默往妹妹碗里夹了一筷子桃花鸡。
茶楼的说书人在此刻拍响了惊堂木,讲起永宁公主的轶事来。
永宁公主的母亲是将门之后,因此公主也有将帅之才。她身为皇帝独女,本来要成为大殷和北晋联姻的“工具”。然而公主钢铁心肠、胆气滔天,在和亲队伍行至大殷边境时趁夜逃走,女扮男装、隐姓埋名混入了军营。
北晋当然恼怒,两万铁骑横在边境线要问大殷要人,战争一触即发。两军战况焦灼之际,战场上冲出一个银甲小将,一箭射中了敌方将军的胸膛。
这一发从暗处射出来的箭矢宣告了北晋的落败,而射箭之人,便是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深知此战因自己而起,愧疚难耐,便留在军营中“赎罪”,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久而久之,她屡立战功,凭着真才实干做到了将军的品级。
说书人说到此处,惊堂木又是一响,将一杯清茶灌下了肚,将故事里的“永宁公主”改口称为“永宁将军”。
自此,北境青州建起一坐永宁将军府,与京城的永宁公主府遥相呼应。而人们提起“永宁”二字,想到的往往是她等身的赫赫战功,而不是公主头衔。
即使永宁将军江卓的故事口口相传、妇孺皆知,但茶楼里屏气凝神听书的百姓们还是发出阵阵掌声,为这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叫好。
孙妙心听得热血沸腾,连连鼓掌,问道:“你以前可听过这位女将军的故事?”
“大殷哪个女子没听过她的故事?连我们山庄里五六岁的小师妹,都说将来要拜入她的账下。”雁晚点点头,这段故事传唱于大殷每个角落,她从小到大已经听了无数遍,个中细节或有不同,但总体脉络基本一致。
正如她所说,大殷没有女子未听过永宁将军的故事,没有女子不倾慕她的勇敢和志向。
大殷公主往往在出嫁时才定封号,皇帝为女儿选“永宁”做封号,是盼望女儿的婚姻能为大殷换来永安长宁。但他彼时不会想到,女儿没有选择和亲,也仍完成了父亲的夙愿。
不过她借以达到永安长宁的工具不是婚姻,而是凭领军的才能与手中枪剑。
只听说书人咳嗽两声,声音洪亮道:“据传,永宁将军与北晋太子,曾经还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
孙妙心不以为然,道:“为何这些说书的人,总爱给故事里的女子配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情郎?才子佳人,好生俗气。”
雁晚咂咂嘴,心中暗道,缠绵绯色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不一定,但永宁将军江卓还真的与北晋太子是旧相识。
她曾在澄意山庄的藏书阁密室中看到,永宁将军江卓曾与北晋太子相约与青州的一颗百年老榕树下,北晋太子为江卓摘了三片榕树叶子,自此二人再未相见。
说起来,永宁将军江卓与江允是姐弟呢。
雁晚不知怎的又想起江允来,江允今日于她分别匆匆,想必早已进了宫见他父皇。除非江允真的如在城门时所说,要去慈幼坊寻她,否则二人如要再见,想是机会渺茫。
可惜雁晚竟一件东西也没留给江允,北晋太子尚且留给了永宁将军江卓三片榕树叶,而她在擂台上赢下来的匕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时间一长,江允怕是要忘记她这位云州故人。
孙妙心见雁晚用筷子反复捣着碗中的那块桃花鸡,似是没听见自己的不解,便挠了挠雁晚的手掌心,笑道:“你怎么了?姐姐跟你说话呢。”
“没事,愣住罢了。”雁晚把桃花鸡喂进口中,开始盘算起赵仁与孙妙心和离的事情,她问道:“阿姐,你替赵仁还了多少赌债?”
她这话本是问孙妙心,却无端勾起自己的恼怒来。于是正了正神色,沉声责备:“你怎么能心甘情愿替他还债?”
孙妙心因雁晚的话,在倏忽间生出悲凉。她听出雁晚的恨铁不成钢,知道妹妹是恼怒是因心疼她而生,只有深深叹一口气,哀哀道:“我并非心甘情愿,你只需看一眼,便明白了。”
她将袖口的衣物撸上去,露出一截原本应该白皙光洁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深浅不同的乌青。
赵仁居然敢打她!
雁晚顿感气血上涌,若非孙妙心拉着她,她险些从椅上蹦起来。她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许久才平复心情,不容置喙道:“你跟我到云州去。”
“不可!”孙妙心蹙眉,收敛起脸上的哀伤,急忙解释道:“如今慈幼坊全靠我主事,我那两间铺子也是我由我自己经营多年,我的心血和事业全在这里,你居然让我放弃?”她拍拍雁晚的脊背稍作安抚,才接着说:“若我因外物阻碍劝你放弃手中剑,你作何想?”
雁晚抚上腰间剑鞘,其上熟悉的纹理早烙印进她心中。她缄默良久,终于悠悠开口道:“赵仁那种色厉内荏的东西,我知道他最怕什么。”
她见说书人已经说完了这段书,便招了招手,将人唤了过来。
说书人以为这是客人要打赏小费,谄笑地小跑过来。雁晚果然在桌面上排开一列铜钱,道:“帮我说个故事,若是说得好,我再多给你些。”
“您只管说!”说书人满脸堆笑,把钱全部囊进了手中。
因是茶楼,正午过后楼里仍有客人,他们或是闲来无事打发光阴,或是品茶,或是特来听说书。
只不过,今日下午的书,似是头一回讲。
说书人灌了自己一大壶茶,拍惊堂木的气势远远胜过以往任何一次。他气势昂扬,怒目圆睁,道:“话说本朝,有一个姓赵的生意人!”
“这厮祖上代代经商,盛极一时。然富贵传家,不过三代,果不其然,家业到了这厮手中,竟全给败光了。”
“一日,他在梦中梦到亡父,其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此生碌碌无为,更是犯下三条不可饶恕之罪。”
“败【创建和谐家园】上家业,实乃不孝,此为一。湖吃海赌,视家风教条为无物,此为二。殴打妻子,觊觎妻子财产,不仁不义,此为三……”
那说书人唾沫翻飞,语气抑扬顿挫,愈来愈【创建和谐家园】昂扬,以至于茶楼里没有听他说书的人,也不得不分神,听听他究竟在讲什么。
见自己引起了众多客人的注意,说书人恰当地放慢了语速,故作沉思道:“哎哟,我隐约记得这个赵某,叫什么赵……赵不仁?”
这时,楼上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冲下楼,暴怒地冲到说书人跟前掀翻了桌子,恶狠狠道:“你说的什么稀巴烂!”
雁晚与孙妙心皆是讶异,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赵仁正坐在茶楼二楼!
说书人抬起双臂自卫,防止这对自己破口大骂的男人一气之下给自己来两拳。他看了一眼坐在茶楼门口的红衣女子,见女子点头示意,便心神领会,大声叫嚷着:“这就是赵不仁!这就是赵不仁!他见我揭露他的丑事,要杀我灭口!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事情!”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纷纷。茶楼老板见势不妙,赶紧把自己花钱雇的说书人远远拉走,独留赵仁在原地。
有人认出了这是住在城西慈幼坊附近的赵仁,便道:“他好像是慈幼坊孙管事的丈夫,没想到居然是个【创建和谐家园】,果真‘不仁’。”
“孙管事的丈夫?她那样菩萨心肠的人摊上这么一个东西,真是倒霉。”
赵仁恼羞成怒,胳膊一伸,将邻近桌上的茶具碗筷一股脑扫到地上。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坐在不远处孙妙心俩姐妹,于是嘶吼道:“是你!是你们!把我的事全部抖了出来!”
他因为恼怒和先天的蠢笨,竟全未意识到自己这话彻底坐实了说书人的故事。此时茶楼中的人都已经知道,方才说书人列出的“三大罪状”条条属实,纷纷向赵仁投去鄙夷不屑的眼光,更是有人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故作呕吐之声。
赵仁抄起一把椅子就往孙妙心面前冲,而雁晚就在孙妙心身侧,岂能让赵仁得逞。
雁晚把孙妙心牢牢护在身后,连剑也不拔,待赵仁冲过来,便拉着孙妙心闪身一躲。赵仁因失去了目标,一个趔趄冲过了头,被茶楼门槛那么一绊,咣的一声摔在了大街上。
茶楼里哄堂大笑,嘲讽着赵仁四肢伏地的狼狈丑态。路人也围了过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雁晚却神色如常地举起双手,无辜道:“这可不是我推他出去的,是他自己要打我们姐妹。”她又转头温声安抚受惊的孙妙心:“阿姐,把和离书拿出来备着,我让他按血手印。”
说完这些话,雁晚轻盈一跃,跳到赵仁身侧,幽幽道:“和不和离?”
赵仁大口喘息,正又要骂,却在看清来人不是柔弱的孙妙心,而是前不久狠狠揍了自己一顿的女人后,便大惊失色,抱着头哀声道:“我和离!我现在就和离!”
“来,在这儿按手印。”孙妙心微笑着走过来,将和离书递到赵仁跟前。她的笑容温暖和煦,却让赵仁觉得不寒而栗。
赵仁颤栗着咬破手指,终于在和离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孙妙心还不解气,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前夫,朝前夫后腰踢上一脚,道:“赶紧回去把你的脏东西收拾走。我的铺子,一间都不给你。”
作者有话说:
收拾渣男真的好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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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暂别
深秋已至,凉风瑟瑟,江允晨起后被文璧拦着多加了件衣服,这才去给皇帝江修远请安。
太极殿外的石榴树结了果子,宫中为了防火,除了在御花园栽种奇花异草和秀木青树外,在别处只种了极少的树木。“多子多福”的石榴树便是为数不多的那一类。只可惜它没有为皇帝江修远带来兴旺的子嗣,而江修远甚至在前不久永远失去了二儿子惠王。
江允路过树下,见石榴果实硕大,便顺手摘了一颗才进殿。
江修远在卧病期间,不让儿子们行那些虚礼,江允便径直跑到榻前,把石榴果递进了父亲手中,笑道:“父皇,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江修远将石榴放在床头,又对江允道:“今天起风,可添衣了?”
“文姑姑提醒儿臣了,您放心吧。”江允解开胸口的一颗扣子,把新添的衣物展示给江修远看,“儿臣本来觉得不冷,可是文姑姑说不添衣服,便不让儿臣出门。”
江修远神色动容,文璧侍奉已故的明德皇后多年,今日听到这个名字,令他不得不想起逝去的发妻。他轻抚江允的发顶,以听不出悲喜的语气缓缓道:“文璧对你倒好。你今日便重新回书院读书吧,一个月未去,功课肯定落下不少。”
两日前江允终于回宫,将自己是如何离京的过程尽数告知了江修远,其中当然包括那副让他离京暂避的圣旨。
江修远在那瞬间便明白了“圣旨”的真相,但他不仅没有去追究亡妻的旧仆,反倒在内心感激文璧的大胆保住了江允,于是便默认那封圣旨出自自己之手。
听到让自己重新回书院读书的话,一直徘徊在江允脑海里的影子再次浮现出来,令他摇了摇头,扭捏地说:“儿臣还有其他事。之前送儿臣回京的那个朋友,今日就要离京了,儿臣想去送送她。”
“你心里记挂着她的恩情,是好事。那便快去快回罢。”江修远颔首同意,他听暗卫司影提起过,江允回京时确实有一个女子陪同,且这女子剑术极高,进京第一日便连胜数人,赢下了一场擂台。
江允得了父皇的准许,正欲策马出宫,可他刚跑出太极殿,便与他的大哥端王江柏撞了个满怀。
江柏扶住弟弟,脸上似笑非笑。江允从前几年的某一日起,忽地觉得哥哥的笑容不像从前,总给自己一种笑里藏刀的寒栗。
他想不明白同母的哥哥为何发生这样的变化,壮胆问了一次,得到的答案仅仅是江柏摸摸自己的头,并笑着答的一句:“过些年你便知道了。”
“大哥,你来给父皇请安了。”
“嗯,”江柏还是摸了摸弟弟的头,笑道:“哥哥先进去了,你去罢。”
江允对哥哥近几年的疏离淡漠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并不把江柏今日的冷漠放在心上。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去见另一个人。
江允往日甚少来城西,对城西的布局并不熟悉。但只要提起慈幼坊门口半百岁的银杏树,那么京城中鲜少有人不知道。
慈幼坊门口有不少孩子在追赶嬉戏,他们见江允骑马而来,感到新鲜无比,居然有个大胆的孩子上前要拽马尾巴。江允顿感不妙,生怕马儿发了性子,踢伤那幼童,于是跳下马将那小孩儿捞进怀中,笑道:“马尾巴拽不得,当心它踢你。”
“拽得拽得!坊里前几天来了个骑白马的姐姐,她的马就能给我们拽尾巴!”小孩儿不停蹬着腿,终于如愿以偿挣脱了江允的怀抱。
江允双眸一亮,拉住这小孩儿不让走,心急如焚道:“什么样的姐姐?”
小孩儿张开双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咧开他那漏风的门牙,道:“梳了个辫子的姐姐,她有把细长的剑!”
是裴雁晚!江允喜上心头,迫不及待地追问:“她在哪儿?”
另一个流着口水的小女孩跑过来抱住江允的腿乱蹭,把口水全部抹在了江允的衣摆上,大声喊着:“是孙管事的妹妹呀!孙管事今天一早就送她妹妹出城啦!”
出城了!江允大惊,顾不得小女孩把自己的衣摆变得湿漉漉的乌龙,他按住小女孩的肩膀,急道:“她出城多久了?”
“啊,这、这,差不多是红红吃完三串糖葫芦的时间!”小女孩红红说完,再次抱住了江允的腿,笑容可掬,“大哥哥,红红还想再吃糖葫芦,你有没有糖葫芦呀?”
牙都快烂了还敢吃!江允顾不得应付这天真烂漫的三岁小童,他提起小女孩,将她放到慈幼坊门前的台阶上,便策马朝城外追去。
裴雁晚此去云州,与他便是天各一方,再想见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必须赶在裴雁晚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京郊不比城中繁华,除了进城出城的行人,就只剩下道路两旁的野草野花和秋天落叶的树木。
孙妙心与雁晚并排而行,口干舌燥地叮嘱了妹妹一大篇话。纵然这些话雁晚每年都要听,耳朵都起了茧,但正因是暖心的临别之语,她才能不厌其烦地全数应下。
孙妙心舍不得妹妹,自打出了城便泪如雨下。她抬手擦擦湿漉漉的眼睛,沮丧道:“亭亭,姐姐舍不得你,不想让你走。”
“不要哭了,阿姐。”雁晚不知道怎么哄深陷哭泣之中的人,她只能笨拙地把姐姐搂进怀里,柔声道:“你有了时间,也到云州去看看。就在明年春天好不好,到时候我带你去河里摸鱼……”
孙妙心被雁晚的话逗乐,一改悲伤之态,道:“我才不下河摸鱼呢。”
雁晚见姐姐破涕为笑,于是也舒展开了眉头:“你不哭了就行。我给我在京城的同门嘱咐过,如果赵仁敢上门骚扰你,你只管去找我的同门。”
“好,我都记下了,你一路保重。你放在我这儿的匕首,等那小公子寻来,我便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