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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质只觉脑中忽而一空,透过铜镜呆呆望着他,好半晌,竟然红了眼眶,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裴济的动作一下停住,搂在她胸前的手轻抚过她面颊的泪痕:“别哭,丽娘,别哭,我不想让你哭。”
“你是不是傻?”丽质抽噎着扭动身子,转过去面对他,仿佛恨铁不成钢一般质问他,“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
裴济忙握住她的双肩,微俯身平视着她:“值不值得,不由你说了算,这是我的事。”
丽质身子不住轻颤,扭开脸倔强道:“你不知道,我讨厌旁人在背后议论我,可我知道,他们说的并非都是错的。我这个人,坏得很。我冷漠又自私,为了自己,我主动勾引了你。中秋那日,你以为是你被下药,不得已冒犯了我,可其实是我,是我明知你已被人下药,却主动靠近,是我趁虚而入,你才是被人算计伤害的那一个!”
“你,你清醒一点!”
裴济沉默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眸中情绪复杂。
她说的,他其实都已明白了。
尤其现在,他脑中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只是她用来报复、用来保命的工具,从头到尾都没付出过几分情意。
可他却没办法生出半点怨恨。
若能克制自己,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很清醒。”他闭了闭眼,慢慢将她搂在怀中,让她的脸颊正靠在自己光裸的胸膛间,轻声道,“我知道你算计我,可是我心甘情愿。你说你冷漠又自私,可我知道,你愿意教你的小丫头读书识字,你凡事也总亲力亲为,鲜少劳动殿中的宫人,就连出行都不大用步辇。这样的人,哪里冷漠,哪里自私?”
今日他才知道,她看来冷静自持,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内心也有这样脆弱柔软的一面。
她总是肆意戏弄他、试探他,其实只是因为她始终不敢相信,他只是单纯的真心对她好罢了。
丽质拧着眉,静静趴在他心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咬唇道:“我出身平民之家,自然不会像你们这些贵族一般会使唤下人。”
他轻笑一声,左手五指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我同你一样,也不喜欢使唤旁人。可我瞧你的堂兄堂妹,还有叔父叔母,他们怎与你不一样?我在外面见到的其他人,怎么也都与你不一样?”
丽质没再说话,只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尖,在他心口一点点勾画,引得他浑身肌肉再度紧绷。
良久,她抬起头,平静地注视他:“我可能这辈子都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她的情感已被磨得所剩无几,眼下面对着他,心底涌动的那点交织着感激、酸楚与些微愧意的情绪,都像是已耗尽她全部的心神一般。
她不想欺骗他,让他抱有期待,于是只好坦白。
“若你不愿继续,可以随时离开,只要——”
“只要我记得那时许下的承诺,对吗?”他无奈又痛苦地接过她的话。
她已提醒过他许多回,今日不过是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罢了。
他从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卑微地面对一个有夫之妇。为了她,他似乎已将一切伦理、道义都抛得越来越远。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
丽质抬头望着他,眼眸中头一次多了几分安心与怜悯。
这一回,她已彻底安心了,眼前的男人,大约永远不会食言了。
屋外传来三下轻微的敲击声,只听春月道:“小娘子,陛下去了仙居殿。”
丽质微微笑起来,艳丽的面庞恢复了往日的风情万种。
她拉着裴济走到床边,伸出一截葱白的指尖,抵住他的胸膛,将他一点一点推倒在床上,随后整个人坐上去,双手撑在他的掌心间,发丝低垂下来:“今夜不必再担心了。”
……
仙居殿中,灯光幽暗。
徐贤妃面色苍白地侧卧在床上,静静望着坐在一旁的李景烨,目光冷如刀剑。
李景烨坐了片刻,见她如此,只觉心底莫名有些紧,不由蹙眉,轻声道:“贤妃,朕看你今日似乎累了,有什么话,朕明日再来便是。”
他今夜本就心绪不佳,方才见仙居殿的宫人去唤时,本不欲过来,只因心中有愧,担心贤妃的身子,这才过来瞧瞧,哪知她一言不发,只这么冷冷看着他。
他说着,已准备起身出去。
静默许久的徐贤妃忽而扯了扯嘴角,冷冷开口:“陛下不想知道上元那日,到底是谁推了淑妃吗?”
她已虚弱不堪,说出的话也声音极轻,可落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平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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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了咬牙关,蹙眉道:“那日的事已过去了,宫人们都说什么也没看到,兴许只是淑妃太过紧张,打滑时撞到旁人身上,误以为被人推搡。”
徐贤妃捂唇咳了两声,喘着气冷笑道:“陛下早知道不是贵妃,却还是为了保全脸面,将她禁足,对吗?”
李景烨的脸色迅速冷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慢慢捏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贤妃撑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惨白凹陷的面颊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森可怖:“妾想说,那日,是妾推的淑妃。”
“贤妃,这不是可以随意玩笑的话!”李景烨面色铁青,满脸凝重地俯视着床上有些陌生的女人。
“妾没开玩笑,方才的话,句句是真。”她眼中慢慢浮现出畅快的笑意,一面喘一面道,“妾的父亲分明什么罪也没犯,却白白受了那样的冤情,最后因陛下的一念之差,惨死在狱中。妾不过是想替父亲报仇罢了,既伤不了陛下,只好尽己所能,伤害陛下的孩子。”
“贤妃,你疯了!”李景烨目眦欲裂,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朕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你,你们徐家——一门上下,家风清正——”
“住口!”
听他提起徐家,徐贤妃顾不得礼仪,猛然打断他,忍着堵在胸口的痛苦与怒意,指着他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家家风清正,当初为何还要纵容奸人捏造罪名,构陷我父亲?只为了全陛下的私心吗?”
李景烨气得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两步,直到撑住一旁的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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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当真是这世上最自私无情的人,为了满足私欲,亲手将身边的亲人越推越远,不停地打压忠直的朝臣,分明是个昏聩的君王,却仍沽名钓誉,刚愎自用!
“陛下以为,除掉杜相公,朝臣们便能俯首听命,天下便能太平安定吗?可当初又是谁,替陛下稳定朝局,收住疆土?
“还有贵妃,陛下以为,将她强掳入宫,她便会真心敬爱陛下吗?不但是她,宫中的嫔妃们,除了淑妃,还有哪个是真心敬爱陛下的?可陛下对淑妃也不过如此,真枉费了她多年来的一片痴心!
“陛下且等着,看看他们还会忠心多久?”
啪——
李景烨胸膛闷疼着起伏不定,忍无可忍地一掌扇在她脸颊上。
贤妃被打得额头撞上床沿,殷红的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到床上。
她已再没有力气支撑着起身,只好瘫倒在床边,眼神怨毒地望着他,无声地比着口型,一字一顿道:
“你,会,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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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元士在外头察觉动静有异,忙进来查看情况,一见二人模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陛下——可要请女官来替贤妃问诊?”
李景烨麻木地喘息许久,才扶着他勉强起身,闻言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一眼已昏死过去的徐贤妃,轻声道:“不必了。贤妃出言不逊,自今日起留在仙居殿,不许旁人进出。”
此话便是不许再替贤妃延医用药,令她自生自灭了。
何元士冷汗直冒,再不敢多言,小心地扶着他离开,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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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们登时惊呼不已,手忙脚乱地围拢过去。
……
承欢殿中,丽质整个人软软地趴在裴济的身上,由他抱着起身,拿着块巾帕一点一点擦拭她身上的痕迹。
今夜仿佛卸下了大半重担,令她浑身都松懈许多,此时心情愉悦,慢慢便想起了别的事。
离开宴席前,兰英兀自出神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中。
她想了想,闭着眼问:“今日你那位手下,新封了御侮校尉,叫魏彭的,可曾婚配?”
裴济动作一顿,沉沉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心口慢慢收紧。
“问这个做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干涩,“怎连他的名字也记得这样清楚。”
第60章留下
今夜宴上,远道而来的边地将领众多,然而当真在众人面前实在露脸留名的,却只魏彭一个。
二人原本在一起的时间十分有限,除了陛下与睿王,丽质从未主动提过其他男人,眼下忽有这样一问,十分突兀。
裴济想起魏彭也年轻英武,前途无限,就连自己也对他十分看好,心中莫名涌起几分涩意。
当初的自己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个有几分前途的年轻武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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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质仍是闭着眼,感受到面上传来的粗糙触感,不由趴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却未得到他的回应,这才察觉他的不对劲。
她抬头默默看了他片刻,忽然狡黠一笑,轻轻咬了下他的下颚,将他重新拉回神来,好整以暇道:“怎么?我不该记住吗?我不但知道他叫魏彭,还知道他是蜀地生人,今年二十有二,是三年前才去的河东,对不对?”
裴济每听她说一句,眉心便拧紧一分,直到她说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着脸慢慢道:“我记得,你也是蜀地生人,你们——过去便相识?”
丽质一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指尖轻抚着他面颊的轮廓,含笑凑近,与他鼻尖相触,呼吸交织,映着明黄烛火的晶亮眼眸直直望进他漆黑的目光里。
“是啊,魏家哥哥与我自然是旧识。”
一声“魏家哥哥”听得他心口像被人用力拧紧,箍在她腰侧的双手也像麻木了一般,一阵冷一阵热。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仿佛要试一试手上的触觉是否失灵,猛一用力,便将她的腰肢扣向自己。
两具身躯重重撞在一起,密实地贴靠着。
他微微侧过脸,飞快地咬住她柔软的唇瓣,用力地吮吻起来。
丽质笑弯了眼,下一刻却觉唇上传来痛意,不觉轻呼出声,伸手推他。
可他却未像过去一样将她放开,反而更用力地将她拥紧,直接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时,才慢慢放开。
丽质不满地睨着他,纤细的食指戳着他坚实的胸膛,待呼吸慢慢平复,才似笑非笑道:“怎不听我把话说完?我与魏家哥哥是旧识,当年我父亲还在时,便替他与我长姊定下了婚事,三年前,他带着全副家当,千里迢迢赶到长安,想迎娶长姊过门,可叔父瞧不上他军户出身,便借故将他赶出长安了。”
裴济愣住,随即慢慢想起从前隐隐听说过的她家中的事:“你长姊的腿,便是那时候断的?”
丽质收起玩笑的心思,又是惋惜,又是敬佩,点头道:“那时叔父似是想将她送入一位宗室的府中为妾,她知晓嫁给魏家哥哥无望,又不远屈从叔父的安排,便狠心让马车的车轮压过自己的一条腿。”
接下来的事,不必她在赘述,他已都知道了。
若当日,她没有被睿王看中,求娶作王妃,是否也要像她长姊一般,唯有自残,才能暂时逃过沦为权贵玩物的下场?
想到这样的可能,他心中慢慢沉重起来。
他年纪虽小,这些年却随着父亲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民间苦难的百姓。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又居无定所的穷苦百姓们,蓬头垢面地流落街头时,令人望之心痛。
他们成群结队,祈求哀哭时,便能令体察民情的官员们听其声,减租减税,施粮散衣,搭建窝棚,暂时令其安顿。熬过最难的时刻,再将他们分往各处,耕田织布,做些买卖,来年又能恢复生机。
而如她这样的女子,却是另一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