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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不好么,日后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要不怎么说她善解人意呢?”
“阿嫣乖一些,别让我生气,知道么?”
……
那些淬着寒意的话语在耳畔来回往复,沈嫣跪在地上,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心脏被绞紧,眼眶里强忍的热意很快就会将她的狼狈展露人前。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句话,“先起来吧。”
可她动弹不了,双膝犹如灌了铅,痛苦与寒冷像潮水一般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没有起身,却将身子埋得更低,更低,是无声的恳求,更不愿意旁人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谢危楼静静地看着下方那团小小的身影,她的衣襟上绣了梨花,宛如枝头雨打风吹后瑟瑟颤抖的花瓣,轻轻一碰就能支离破碎。
梨花纹……梦里也是梨花纹。
隔了许久,他收回思绪,平静地吁了口气,最后又问一句:“当真去意已决,再无改变?”
沈嫣颤抖着呼吸,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情绪收拾好,抬起头时一双水雾眸已经敛下了泪意,坚定地颔首,再朝谢危楼拜了下去。
谢危楼沉沉说了句“好”,继而一顿,又道:“既然你去意已定,本王不会勉强,三日后谢斐回府,本王会为你做主。”
沈嫣闻言心弦骤松,狠狠出了口气,仿佛悬崖的边缘有一个坚实的臂膀将她重新拉回人间,有种力量一点点注入血脉和心脏,连冰凉的指尖都在回暖。
谢危楼目光微凝,话声尽量温和:“起来吧。”
他的话在军中就是军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所以从不说第二遍,至于面前这个小姑娘,或许是因她发髻上那只金蝉,让他额外生出几分宽容。
得了镇北王的准话,沈嫣再次俯身跪谢。
徐徐起身时,袖中“玎珰”一声提醒了她,沈嫣赶忙取出那只还未焐热的螭龙玉佩,犹豫着看了一眼荀川,想请他代为呈上,可后者偏在此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抬眸看起了头顶的藻井。
沈嫣举在空中的手一顿,在男人漆沉目光的注视下,抿紧了嘴唇,用手语道:“得王爷做主,沈嫣已是万幸,岂敢再要这般贵重之物……世子爷倜傥风流,往后自会缘遇相伴之人,这玉佩……是王爷送给儿媳的,自然不能留在我手中。”
“本王送出手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
谢危楼眸光从她面上撤回,难得轻笑了一声,“你且留着罢,本王说过,往后你有任何难处,本王都不会坐视不理。还是说,在你眼中,本王竟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沈嫣连忙摇摇头,两颊微微发烫。
她只是受之有愧,怎么到了镇北王口中,竟被曲解成这般?
谢危楼敛了笑意,望着她手里的玉佩,眸光浓了几分,“这些年,是谢斐对不起你,镇北王府欠你的,往后由本王来还。”
沈嫣咬了咬下唇,其实镇北王能站在她这边,她就已经很感激了,何况梦里那一回,还是他千里奔赴京城,为她查明凶手,让她死而瞑目。
对镇北王,她是无比敬重和感激的。
其实更应抱愧,在他回京未到十日,且年前这档口提出和离,对于任何长辈来说绝不是云淡风轻的事情。
偏生他还不肯将这玉佩收回,这就更让她于心难安了。
谢危楼看着沉默无措的姑娘,指尖微扣案面,忽然想到什么,“本王有一故交,精通医理,按理说你声带未有过损伤,应是能治的,改日本王带你去见一见他。”
沈嫣闻言心头一颤,雾蒙蒙的一双杏眸渐生几许光亮。
心中亦不免感触,在一起整整三年的夫君,从未有一次提过为她寻医问药,默认了她的缺陷,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调侃,而才见两次的镇北王,竟默默将她的哑疾放在了心上。
她想好么?自然是想的,谁愿意一辈子说不了话、笑不出声,即便见过的所有大夫都说没得治,她对外亦只能坦然,可心里为那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还是会疯狂地渴望。
正欲屈膝跪拜,男人又是淡声一笑:“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早些回去吧。”
沈嫣只得微微欠身,无声地道了句“多谢王爷”,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夜深,谢危楼靠在圈椅上,将郭啸唤进来,交代了两句。
指尖摩挲着那云山蓝的茶盏,沉默了许久,不禁问道:“从前似乎没见过?”
郭啸忙道:“是夫人前些日子特意去选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郭啸从前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王爷看什么东西这般入神,可你说他入神吧,他又似乎没有盯着看。
凤眸漆且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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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到除夕,是年前府上最忙碌的时日,阖府上下都沉浸在年末的喜悦中,除了沈嫣和身边的两个丫鬟,没有人知道那晚她去见镇北王说了什么,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的,只等着新年的到来。
沈嫣亦是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尽力做好最后的管制。
除夕前一日,在军中历练了整整十日的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郭啸在府门前看到风尘仆仆的世子爷翻身下马,诧异于几日不见,他们贵体千金的爷面容竟多了几分清癯和沧桑,见他一股脑儿往归燕堂冲,忙不迭追在后头大喊:“世子爷,王爷让你一回来就到书房去找他!”
谢斐才迈出几步远就猛地刹住,没想到他父王竟传得这样急,这就要查问他的功课?
他已经十日未见阿嫣了,小姑娘定然想他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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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正版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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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所是最磨砺人的地方, 谢斐原以为进去就是舞刀弄棍、排兵布阵,没想到那韩阳在瞧他第一眼之后,就以资质为由,令他先与新兵一同进行体力训练, 无非是负重跑和摔跤比拼。
当日抵达时已是日落时分, 韩阳便将他安排与新兵同住, 他是最后去的,被分配到的营帐仅住五人, 而其他营帐一律是十人, 那时他便在想, 韩阳终究还是顾忌他镇北王世子的身份, 待他与旁人自会体现出许多不同。
却没想到韩阳离开时道:“王爷的意思是,世子爷既然决意到军中打磨,与众将士同吃同住,那便忘记从前的身份地位,当然,末将也绝不会对外透露世子爷的身份。”
次日一早, 卯时起身, 早膳是两个粗硬的馒头,谢斐才吃两口就要找地儿扔掉,却被那眼尖的百户斥以浪费军粮,险些挨顿棍子,只好就着粥生生咽下。
白日负重,要在两腿各绑六斤重的沙袋,还要再背负五十斤的重物跑三十里路, 其中包含上山下坡,中途若是偷懒停下休息, 立刻就有监官上来催促。
那几天谢斐过得生不如死,数九寒天大汗如雨,雪地里摸爬滚打一日下来,双腿都不是自己的,摔跤对垒时他险险扳回两局,之后又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摔得浑身青紫,连口喘气的时机都没有。
他在世家公子间算得上体力最好的那一批,却何曾经历过这种粗暴蛮横的体能训练?
休息时听到身边的新兵说起镇北王殿下,上阵的盔甲兵器加起来至少百来斤重,军情紧急时,三天三夜没个阖眼的时候,又想起御花园后山他连一石的弓都拉不满,而他父王却臂力惊人、力能扛鼎,谢斐只能咬牙再坚持。
后来几日,营帐中又塞进了几个新兵,十人挤在一处,夜里鼾声如雷,谢斐也是闭眼就能酣睡,累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
泥泞里滚了十日,好不容易熬到今天。
昨夜他睡得很沉,今早起身又不用训练,他现在精神很好,面上一扫往日倦怠,浑身的热气在血液里搅动,只想着等会面对阿嫣,定要好好发-泄一番,以解多日思念之苦。
军中训练多日也有好处,如今他的体力的确不同以往,一想到她在他身下软塌塌的样子,谢斐的呼吸就烫得像着了火,连日的酸痛疲惫全都荡然无存。
他策马赶回时,无意间摸到下颌那粗-粗-立-起的青色胡茬,怕回去吓到他那小妻子,还特意调转马头到绿芜苑修整了一番。
没成想才踏入府门,父王就急着唤他过去,这要是旁人突然打断,他能一脚将人踹出府去。
好在这些日子他在军营还算安分,也不怕韩阳告状。
踏入离北堂时,谢斐身上的热度才慢慢平息下去,谁知在长廊转角处,一个清落纤细的身影自垂花门款款而来,满地薄雪为她润色,衬得眼前女子愈发冰肌玉骨,出尘脱俗。
所念之人就在眼前,谢斐当即启唇一笑,“阿嫣,你怎么也来了?”
谢斐策马回府途中,谢危楼就已派人到归燕堂只会沈嫣,沈嫣知道今日谢斐回府,已经做足了准备,甚至连林林总总的嫁妆也都清点完毕,只等离开。
在离北堂外遇到谢斐,不算意外。
三年夫妻缘尽,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几日不见,他面颊更清瘦,下颌也更加清晰,依旧是那双无需多言也自带光彩的桃花眼,天水青的织金长袍,镶金玉带掐出劲瘦腰身,下摆宽大的襞积在寒风中猎猎鼓动。
有些人,天生风流相,可惜她从前看不清。
沈嫣朝他淡淡一笑,谢斐当即眼冒绿光,倘若不是父王在内,他现在就想上去吻她。
这个念头强行压下,他声音到底还有几分沙哑:“父王也唤了你?”
沈嫣抿抿唇,点头。
“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大概是后日除夕的安排布置吧。”谢斐心想倘若只唤他一人,或许还是功课上的考校,但父王也叫了阿嫣,多半是为了家事。
他拉过她的手,细细滑滑的,就这么摩挲一下,都能让他心神荡漾。
沈嫣嘴角依旧挂着一抹笑,却默默将手收回,无声地翕动嘴唇,催促道:“进去吧,王爷在等了。”
谢斐被她勾出了一团火,很难从她薄露笑意的眼眸中捕捉到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口型是“王爷”,而不是“父王”。
到了书房外,谢斐让季平进去通传,待得了恩准,两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鎏金云纹宣德炉外青烟袅袅,凛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在冰冷的空气中。
谢斐看到父王负手立在窗下,身形高大挺拔,沉稳如山,被这般雄浑凛然的气势压着,别说他只是在军中不出差错地度过十日,就算一举拿下两座城池,在他面前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谢危楼转过身,目光掠过谢斐,看到他身后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上,果然,她今日仍旧戴上了那只金蝉发簪。
“父王,您找我和阿嫣所谓何事?”
谢斐率先开了口,心中亦有几分雀跃,想将他父王落在别处的目光拉扯回来,注意到他这几日在面容和精气神上的微妙改变。
谢危楼却只是淡淡扫他一眼,示意他去看桌案上的纸卷。
谢斐好奇地走过去,而他身后的沈嫣,身形微微一颤,双眸注视着他,手掌紧握成拳,默默地攥紧了衣角。
桌上的和离书早已被摆正方向,正对着他,三个大字尤其清晰醒目,是以谢斐还未走到书案前,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三字。
他双腿其实还轻飘飘的,训练了整整十日的负重,腿上不绑沙袋,走起路来总有种头重脚轻之感,仿佛漫步云端,这种双腿泛软的感觉在看到“和离书”三字时几乎到达顶峰。
直到走到书案前,他被砂砾磨出血痕的手掌按在桌角,勉强寻得一道支撑。
和离?
什么和离?
指尖颤抖着摸到落款处,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沈嫣,是他的妻子,而那名字上,此刻压了一抹鲜红刺目的指印。
他用拇指狠狠摩挲那指印,早已干涸的墨迹和朱砂在他汗湿的掌心下微微晕染开来,
而另一处落款空出一块,那里还差一个人的指印。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眼神在这一刻非常茫然,甚至觉得可笑,他颤颤巍巍地转头看向沈嫣,想要问一句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妻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面容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