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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二人原本并肩上座,脚步在谢斐面前顿下。
沈嫣一抬眼,就看到皇帝面露爽朗的笑意,拍了拍谢斐的肩膀,“昨夜北疆传来捷报,北凉递了降书,此后向我大昭俯首称臣、年年纳贡,你父亲恐怕这几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话音刚落,整个水榭都鼓噪起来。
沈嫣自问整日下来面上的夷然控制得很好,直到听到这句话,瞳孔竟是忍不住微微一震。
谢斐更是眼色一亮,当即笑容漫溢,“当真?我……我父王要回京了!”
镇北王离京近十年,他有足足十年没有唤过一声“父王”,这两个字如今说来竟有一种拗口的陌生感。
皇帝笑道:“这半年来,皇叔连破北凉十五座城池,斩杀北凉太子和数十名勇将,从无败绩,为我大昭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大昭有镇北王,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啊!”
寥寥几句,教在场众人都心潮澎湃起来。
的确,这些年他们能在京中安逸自在地享受荣华富贵,全赖边境有这样一位战神坐镇,在座的有不少将门之后,都是自小听镇北王攘外安内的故事长大的。
皇帝往谢斐身前微一侧身,压低了声音道:“阿斐,这些日子你也收敛一些,皇叔回京……必然要检查你的功课。”
饶是平日不着四六的世子爷听了这话,耳后也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他喉咙哽了哽,拱手道:“多谢陛下提醒。”
沈嫣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身边人强烈的心绪起伏,因为直到宫人布完膳食、众人举杯庆贺北境大捷之时,谢斐的手指仍然有些颤抖。
今上初登大宝之时,也是镇北王以一己之力打击多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待拨乱反正,稳定朝局,又自请驻守边疆十年,如今更是大破北凉,说一句战功彪炳、威震天下毫不为过。
那是大昭百姓心中神一般的存在,普通人尚且如此,遑论谢斐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当然更是由衷的敬畏。
可她不知道的是,谢斐心中除了这份与有荣焉,还掺杂着从未有过的焦炙。
父亲一生战功赫赫、所向披靡,却生出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他……会失望吗?
或者说,他还记得自己这个儿子吗?
谢斐不由得想起镇北王刚刚离京那两年,他那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即便父亲沉默寡言,心中只有天下,他也暗下决心,即便自己一人在京中,也必不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虎父无犬子,或许他这辈子做什么也越不过父亲,但至少不能给他丢人。
可这十年来,他在京中都做了什么?
十年太久了,久到他几乎以为父亲不会回来了,久到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消磨人的志气,让他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京都一天天地沉沦下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杯酒入喉,谢斐忽然觉得胸腔灼烧起来,一时耳蜗轰鸣,隐隐有种慌乱悄然攀上心头。
对面的孟昭仪将怀中的长宜公主交给身边的嬷嬷,转过头来笑道:“镇北王领兵在外,十年不曾回京了吧?说起来,沈妹妹还从未见过这位王府的主人呢,听闻妹妹一向温顺胆小,不知此番怕是不怕?”
沈嫣眉心一跳,没想到话题竟冷不丁引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能言语,云苓也不在身边,便是打手语也没几人能瞧明白,一时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
从前也时常遇到这样的窘境,在家里倒还好,可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找茬,所有的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身上,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惹人笑话。
她不由得看向谢斐,却在与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猛然意识到——
人的劣根性莫过于此。
对他的依恋竟已根深蒂固至此,令她在这种情形下也是第一时间本能地去求他解围。
沈嫣默默咬紧后槽牙,不再看向他。
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方才的自己。
可谢斐已经从镇北王的消息中回过神,且精准地捕捉到她递来的求助信号。
只是以往都是她悄悄伸手拎一拎他的衣袖,哀哀地求他解围,这次他有意等了一会,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始终没有伸过来,心下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聊到了自己的父亲,谢斐也不好再教人难为她,才要开口,却叫旁桌的江幼年抢过话:“昭仪娘娘这话说的,镇北王在外破军杀将,若不威严一些,如何退敌百万!怎么到昭仪娘娘口中,竟成了个凶神恶煞之人?且王爷英气凛然,我与阿嫣自然十分敬畏,娘娘难道不敬畏?”
孟昭仪顿时脸色发白,哑口无言。
她原本就是想逗逗那小哑巴,却没想到这阳陵侯之女好生厉害的一张嘴,竟给她扣了个不敬的帽子。
孟昭仪小心翼翼地瞧了眼皇帝,见他面目平和,嘴角虽无笑意,但好在眉心松泛,可见并未将这小打小闹放在心上,这才暗暗吁出口浊气,僵硬地赔笑道:“江大姑娘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关心沈妹妹罢了。”
皇后知晓她向来口无遮拦,敲打两句便也罢了。
见沈嫣面色平缓翕然,这才笑道:“阿嫣你还年轻,又从未见过皇叔英姿,紧张些也在所难免,可咱们到底是一家人,皇叔是你的长辈,自会疼爱小辈,你也不必害怕。”
沈嫣轻轻地颔首,好生谢过皇后,又转过头朝江幼年眨眨眼,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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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褚氏今岁二十七八的年纪,却保养得极好,瞧着不过双十年华,虽无倾国倾城的容貌,可她卫国公府嫡女的尊贵出身与这端庄高华的气度完全匹配她皇后的头衔。
无论是谁都得心服口服,这就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气象。
其实细细瞧来,皇后的五官与江幼年是有三分相像的,可两人的性子却截然不同。
江幼年天真率直,无忧无虑,皇后却是极为温婉沉稳,可每每说到性子问题,江幼年非要强调一句,姨母年轻时也同她一般张扬的个性,只是后来进了宫才改的。
沈嫣只当她说的玩笑话,往往一笑置之。
江幼年最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皇后也是极为温柔和善之人。
她少时曾随祖母入宫赴宴,那时皇后还只是国公府刚及笄的小姐、未来的太子妃人选之一,江幼年也是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她因天哑受人言语讥笑,是皇后拉着小小的江幼年出来帮忙解了围。
江幼年自幼便是虎生生的,一嗓子能将人吓得作鸟兽散,而皇后那时已经隐有端方持重之态,三两句下来,既能解她之困,还叫那些瞧热闹的宫人也跟着无地自容。
几年之后她嫁了人,那些曾经笑话过她的王孙贵女们都已经长大,不再像儿时那般肆无忌惮地当面玩笑,而她也一直在与自己的缺陷和解,平和地去面对老天爷给予的“特别”。
可沈嫣忘不了曾经的窘迫,那种被人追赶着嘲谑的难堪。
即便到现今,她已将自己的躯壳修炼得足够坚硬,可内里的伤疤岂能轻易修复平整?
这样的场合她并不喜欢,但似乎只要有这两人在,无形中总有一种力量支撑着她面对一切。
反倒是谢斐,从未给过她这样的安全感。
耳边丝竹管弦声渐起,众人一面欣赏歌舞,一面与左右闲聊,加之镇北王回京的消息引得人心振奋,水榭内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秋深菊黄蟹正肥,年年的重阳宴都有螃蟹。
蟹肉鲜美可寒性伤人,且剔肉过程十分繁琐,沈嫣素常都是不碰的,谢斐一偏头,却看到她的目光在面前的冰盘上停了一会,随即敛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撒下一层薄薄的阴翳。
她应该是想吃的吧,谢斐心道。
可她没用过去壳剔肉的八大件,眼下怕是无从下手,胡乱捣鼓,内行人是会看笑话的。
要不然,他给她剥一次,就当为方才没有及时替她出头赔个罪?
谢斐心里生出这个念头,也无需她央求,直接将她面前的冰盘移过来。
圆头剪卸下蟹螯和蟹脚,再用银叉与细针剔出蟹肉,腰圆锤与长斧柄轮番上场,好一阵敲打,片刻便掀开了蟹壳。
谢斐这些年玩心重,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但在吃喝玩乐上绝对是行家,很快一碗堆满蟹肉和红膏的琉璃盏便摆在了沈嫣面前。
做到这个地步,不信她还置气。
沈嫣自是安然受之,其实她不爱吃蟹,寒凉的食物终究对身体不好,归燕堂也很少摆上来。
可她想让谢斐剥。
斜对桌的几名宗室贵女见此情景,不由得私语议论起来。
“这小哑巴进宫总共没见她笑两回,使脸子给谁看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男人的事情,她一个哑巴管得了吗,还想闹大不成?她……她怎么敢的!”
另一个一边剥蟹,一边轻飘飘往对面瞧,“她有什么不敢的,你瞧世子爷那副殷勤样,他给人剥蟹还是头一回吧!掰开揉碎了只差喂到她嘴里了。”
“虽说是夫为妻纲,可禁不住男人贱呐。你抬举他的时候,他对你爱答不理,你晾着他两日,马上天上的星星都能给你摘下来,没想到咱们放旷不羁的世子爷也不能免俗。”
“可我总觉得,这小哑巴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那厢沈嫣心里有了一番计较,才吃一口就放下了银箸,将那盏蟹肉推回去还给谢斐。
迎着对方明显不悦的目光,她轻轻皱了下眉头,朝他摇头,无声地道:蟹肉寒凉,我吃不了。
谢斐看懂了她的口型,吃不了……
他蓦然想到那日酒后坏事,醒来时她身下鲜血淋漓一片狼藉的样子,那日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嘴唇也咬出了血……
恐怕是身子还未调理过来,否则不会方才还眼巴巴想吃的东西,这会又咬着牙不肯吃了。
心口隐隐地一疼,眼里哪还有方才的不豫。
他难得软下声口,“不吃就不吃吧,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沈嫣微微嚅动了一下嘴唇:想吃……菱角。
她唇形非常好看,唇瓣柔软娇嫩,泛着淡淡的润泽,无需口脂描色,却是天生惊艳的樱红,教人瞧一眼便有吻上去的冲动。
谢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手指轻抬,便招来一个布膳的宫女,低声交代道:“夫人想吃菱角,去膳房取一些来。”
这是满京城最尊贵的世子爷,不论提什么,底下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来。别说菱角了,就算是神仙肉,膳房也得想方设法让他满意。
那宫女应了个是,退下去又很快躬身上来,“回世子,膳房的师傅说今日宫宴的食单中并无这一道,不过膳房倒是有一些新鲜采摘未曾用上的菱角,只是劳烦世子和夫人稍等片刻,待奴婢们剥好了给夫人奉上。”
谢斐正要应声,沈嫣却指着桌案上的工具,对那宫人比了个手势,“你去拿来,我自己剥便好。”
宫里当差的都极有眼力见儿,那宫女立刻明白了沈嫣的意思,很快端上一碟水洗得干干净净的菱角。
那宫女躬低身,“夫人,奴婢来帮您吧。”
沈嫣慢悠悠地拿起剪刀,偏头示意她退下。
宫女只得应下,想到剥蟹如此繁琐,贵主却偏说这是天底下头等雅趣,想来这剥菱角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法子,贵人们还时常湖心荡舟剥莲子呢,都是宜诗宜酒的趣事。
这般想着,便拱手下去了。
沈嫣剥菱角远没有她做针线那般娴熟,菱角坚硬,两端又有尖刺,她褪开一小截衣袖,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手腕,手指握着剪刀暗暗发力,看上去笨拙也危险,仿佛那菱角刺随时都能扎入她白皙幼嫩的掌心。
谢斐一直皱着眉头注视她的动作,不知是不是刺到了,见她手一顿,轻轻嘶了声。
谢斐无奈,只能取过她手中的剪刀,“别瞎较劲了,给我。”
也不去计较她这会是故意还是无意了,那晚的事情,的确是他的不是,每一回想到那截泛红的眼角,谢斐心里仍有几分愧疚。
剥个菱角罢了,不是什么难事。
沈嫣眸光淡淡,干脆利落地交给了他。
可这一幕对那些看热闹的来说更是稀奇,几人直接目瞪口呆,半晌都没回过神。
“世子爷这都不恼,就这么纵着她?”
“是稀奇,上元那次宫宴,我可是亲眼瞧见沈嫣坐在角落里给他开松子仁,满满一碟给世子爷一口吃光,他还以为是哪个宫女剥的呢,小哑巴也说不了话,见他吃得高兴就傻笑,那卑微样儿,哪里像个正妻,我爹的通房丫鬟都比她腰杆子硬。如今这二人竟是反过来了。”
“你还别说,我瞧着世子今日……也挺卑微的。若是外头那些女人这般胡闹,他头都能给人拧下来。”
……
酒过三巡,皇帝往勤政殿处理政事,水榭内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又稍坐了片刻闲话家常,这时皇后起身,请女眷们一同到掇菊园赏菊听戏,几个公子哥则一同到御花园后山靶场比试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