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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心里大骇,眼前的怪异让她几乎站立不住,逼得她猛掐了掐自己手心。
少年眸子黝黑闪亮,似是担心郁青不愿意帮他,拿出两尾鱼,小心而又真诚地递到郁青面前。郁青看得出,连鳞纹都跟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郁青紧咬着唇,不可抑制地发抖,醴渊,醴渊……
这个名字她不熟悉,但理应不是从未听过才对……
她摁上太阳穴,思绪翻转,有什么自郁青脑内一闪而逝,郁青脸色霎时冷僵得如同一块一触即碎的薄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百家被与结了契约的匕首,终于,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在等的那一日,也终究来临。
本不该下雪的天,朔风紧起,天地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好像什么都可以被这雪白覆住。
阴谋,欺骗,信任,美好,亲情,权利,命运……
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这一方白色苍穹,好像不管经历什么,都能被消解成了最纯洁最无辜的白。
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钟声磬韵,连响十二声。这是郁青第二次在醴渊听到这样的声音。
玉阶之上,那个病态孱弱之气笼罩下与沈昀容貌有几分相似,年轻有为的国君,似乎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黑玉般的眼睛终是消散了一些寒气,甚至隐隐浮出了几丝喜气。
他一眼不错盯着郁青,就像胸有成竹的猎人欣赏着早已相中的猎物走进陷阱。
是呢。郁青想起来,几日前,沈慈就说过,他会在今天昭告天下,把皇位让于沈昀。
只是那时的郁青完全没有想过,贤明的国君大张旗鼓要昭告天下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
郁青袖底交错的手都在颤抖,为了掩饰,机械性地抖了抖身上的雪,系紧了毛氅领口的水绿锻结,搓搓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呵了一口气。
毕竟是在人间,要是她今日行错了一步,说不定就会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猎物没有什么可悲哀的。悲哀的是,明明提前知道自己是猎物,但今天,也是她不得不赴的陷阱。
郁青自嘲地轻吐了一口气,向着玉阶的方向刚迈了半步,突然眉头一皱,脸色苍白。
她没有法力,但这一刻,她却清晰看到了她与玉阶几十米距离间,那些覆盖在雪地下安谧精致而又古怪狠厉的红线结出的古怪阵法图案,这个阵法上即将剧烈扭转的空气,像长着尖利獠牙的猛兽迫不及待要撕破入阵者、啖尽血肉一样蠢动不安。
她停了脚步,但面皮上已然熏了一层阵法带来的杀戮之气,她心绪复杂地抚上了脸。红线如薄刀,她的脸已经有了无数即将一并崩裂的伤口,交错纵横,刺得她一双碧色眸子也淬了血气。
只外人看来,她的脸仍与寻常无异。
再多走几步,一旦进入阵中,她怕是要成为第一个在人间被玩没了的鬼。
果然,是神仙也抵挡不了无力回天最恶毒的献祭灭魂阵呢。
“青儿,干嘛傻傻愣着立在那儿,怎么不走了啊,你快走过来,让爹娘好好瞧瞧。”
但她心心念念找了好久又不知何时出现的阿爹阿娘,却在玉阶半中央的那一头殷切招呼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唤她软糯的小名,等着她毫不设防地走向他们,被阿娘紧紧拥在怀里,被阿爹高高举过肩头。
郁青眼里,终于忍不住噙满了泪。
“阿爹阿娘,对不起,我要走了,此番是向你们告别的,我、我不会再过来。”
“傻孩子,说什么糊涂话呢?爹娘不都在这儿吗?你一个人要走哪儿去啊?”
“因为你们骗我啊。雪下埋着阵法,过来了,我马上会死。我没说错,对吧?”郁青声音陡然生寒,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孩子气似的赌气直接说了出来。
语气有着近乎诡异破碎的天真。
“这……”阿娘支支吾吾,脸上瞬间痛苦起来,眼泪瞬间顺着皱纹纵横。
这下,郁青更加确认了。
原来,她没有猜错。她最后的侥幸也被现实狠狠嘲讽了一番。她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沈慈口里的药引,他们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笃信,她是那个天定机缘的人,只要她把命舍在了那个阵眼中,她便真能真的拯救整个醴渊国的命数。
他们心里装满了醴渊苍生。却没有人在意,至少,在此间,她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是苍生的一部分。
虽然,她是往生海边一个散鬼。在人间,死了会回到往生海边。但这个玉阶之上积雪所覆盖的阵法,却足以让她灰飞烟灭,灵肉俱灭,永远消殁。
见她迟疑,见一直一言不发的国主似乎敛了笑意,阿爹哽了一口气后,闭着眼睛,清了清嗓子,甚至连骗都不愿再骗她。
“青儿啊,阿爹阿娘也舍不得你啊。你不要怪阿爹阿娘狠心,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所有人等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你若不入这个阵法,整个醴渊国都会跟着你陪葬。”
“只要你过来了,我们一定会尽量想办法救你。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当真救不活你,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英雄,青儿小时候看话本子,不是嚷嚷着最爱那些济世救人的英雄的吗?”
“爹娘一定会为你超度,让你死后获得仙缘,有机会得道升天。青儿乖啊,你一向不都是最听话的吗?”
什么话都让阿爹阿娘说了呢。
阿爹阿娘疼爱她的种种过往像翻话本子一样一页页浮现脑海。郁青摇了摇头,觉得发笑。眼前的荒谬,让她的笑是涩的,生锈一般腥的苦的,带着哑然。
他们觉得她听话,觉得她懂事,觉得她不会因为他们的坦诚而受伤。
要是她说不,是不是显得她很不知好歹?
那股莫名的气燥胸闷又浮了上来,比之前几天更甚。
郁青一字一顿,声音愈发冷清了不少,“你们说你们等了十几年,是不是说,从我生下来的第一天,你们所有人便替我提前做好了所有打算,巨细无遗地安排好了今日种种,对不对?”
见识少却淳朴,从来不因瞳色有异而排斥她的乡邻……
疼爱她抚养她长大的阿爹阿娘……
屡遇战乱荒年,家无生计而逃亡的百姓……
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的世外桃源醴渊国……
从前,她自恃自己没有丢了往生海的记忆,她是鬼界小鬼,并不属于这里,投胎只是意外。于是,她只当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客,来历这次人世。却也被水粼粼的人间情谊,慢慢捂出了一点点温度。这一点点温度,足以灼热生活在往生海边,终年看不见阳光的她。
曾经,她以为她拥有了一个不算完美但真实真切的全世界。但她眼里的全世界,到头来,只是精心蛊惑她的一个梦境。所有人正以正义为缚,让她自愿献出这具凡胎的血躯。
原来都是假的。
只有被感动的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只有她,从生下来的那刻就被算计。她什么都未曾真的拥有。
这场宿命里,旁人都是她的看客。
来不及去想从前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她的脸血色尽失,像是没有一丝生气的玉被雕没了棱角。积雪压在她肩头,已看不清毛氅本来覆着的绿,但她始终站得笔直,风雪也没有把她压得矮了半分。
所有人站此刻都在她另一边。她的轮廓分明清瘦而又清晰,却也像一粒即将融化的雪点一样边缘模糊。她有一种感觉,天地之间,或许,她并不是头一遭这么孑然孤独。
“要是我说不呢?”
“对不起,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叫郁青,我从来也不属于这里。我救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任何人。”
第11章 求死
“你比我想象中的,似乎更加聪明,说来倒也不愧是那个人亲自带大的,也不亏,他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
“你说你不叫郁青,难道你真的不记得,这两个字,最早便是他给你取的了么?只是你任性不喜欢,他便随你将就着你,后面便也没有再提过……”
沈慈抬起头,看着茫茫雪天,眼里不知怎么灼伤了一般,于刺痛间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怀缅神色。
“他养了你千千万万的年月,把你放在手心一样宠着,算起来,他与你相伴最久,即使他在羽化前,唯一着紧的也是替你谋划好出路。有了这些,我不信你真能做到心无挂碍地抛向一边、独自选择潇洒苟活?”
“你还不知道吧,只要你今日走到阵内,他或许就有法子,重新回来。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心善的孩子,你一定也希望他能活过来。我们会帮你,你能救的,也不止一个醴渊国……”
“怎么,这样说,你也不肯动心么?”
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袖包裹下的少年国君身体空空荡荡,他似有愠怒与不解,却只是很有耐心地压抑住,很轻地说完这席话后,随即撤回目光,掩袖咳了几声。
更像是在软语相劝她。
她的反抗,他全然不放在眼里,只当作轻飘飘的雪粒一般,手轻轻一拭,便化作软烂无骨的入泥雪水。
他看她的眼神,甚至像慈爱的长辈看着一个向来乖巧、只偶尔忤逆的小辈一样,带了些微微失望却也无可奈何的味道,直看得郁青浑身都发毛不自在。
沾在他身上的雪粒随着咳嗽的动作,无声地抖落下来,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凄然。
他的描绘任是栩栩如生,于郁青,却只觉得一片茫然。
郁青一口气顶至胸口,定睛观瞧,发现沈慈神色陌生,瘴气之外的金气,看着比平日更浓重一些。
她明白了,今日,他比之前更不对劲。
“你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话只说一半,就要我心甘情愿为了你们去死?”郁青咬着牙,“要不然直接摊开说吧,我想知道,你口里的那个人,到底又是谁?”
她感觉记忆被抽走了一部分,她带着疑问而来,这也是她明知是鸿门宴,也不得不赴的原因之一。
郁青说话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国师不在,沈昀也不在。而昨日,她本来悄悄去找过沈昀,为了今日谋划了一番。她本来担心,今天的局,也会把沈昀牵进来。
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郁青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猜想。
计划一切的始作俑者,看来并不是那个对她态度热情身份成谜的国师,而是她眼前这个一身沉疴的年轻国主沈慈。
又或许,现在,他根本就不是沈慈。
“他?你竟然问我他是谁?看来你为了惜命,竟不惜装傻充愣到这般田地。没想到,你这块骨玉,果真如同石头一样硬,怎么捂也捂不热。他若有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不知还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我真替他感到不值。”
似是洞察了她的意图,沈慈的表情一点一点破碎,然后,极轻蔑地一笑,“别找了。青鸾跟王兄这会儿都不会来。我没想过青鸾待在这儿,还能记起她与你从前的几分机缘。她留在这儿,本来还算一个得力的帮手,只可惜现在,未知数太多,我不敢冒险……”
“青鸾?”
“国师青鸾,她无事,你放心。”
郁青几乎咬着牙,“我只是想问你,沈昀呢?你把他怎样了?”
“沈昀他也是一个变数,有趣的是,我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只不过,无论如何,他本也不该出现在醴渊”,沈慈眉头微拧,很快轻笑一声,有一种掌握一切后的释然,“但你放心,醴渊和那人的渊源不浅,沈昀又是一个治国的好苗子,且在我计划之外把你引到了醴渊。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他。为了那人,我也会真心把醴渊交付他。”
说未毕,沈慈摇了摇头,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般,忍不住唏嘘,“看你这着紧神色,没想到,你跟他的千千万万年,竟然还比不过你跟沈昀短短相处的几个月……”
“对不住,我只是往生海边一个最不打眼的小鬼,也一贯自私惜命,你们别把我作用想得太伟大了,像我这样的小鬼,即便灵肉俱灭了,也救不回一只蚊子。今日之事,许是你们误会太深。你的故事不好听,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多说再无益。
郁青打断了沈慈的话,搓了搓手,矮身把提前准备好的包袱放在了地上。
转身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阔步准备离开——
她还想确认沈昀的安全。
“我走了。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这段时间,除了有准备给沈昀的礼物,给阿爹阿娘和沈慈的礼物,她偷偷瞒着所有人,一样也没落下。
礼物,都在眼下这个丝绿织带的包袱里。
“想走?”沈慈双眸赤红,坚固如磐石的心绪终于动摇飘摇了几分,“强逼你入阵,效果自然是会折了不少。只不过,山不来就我,我便只好来就山了。”沈慈定神,口里继续默念阵法口诀。